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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言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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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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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今夜,不堪重负+宋柏豪

已经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逃出慈善院了。西田大楼的天台依然那么寒冷。我停住脚步,双手摊开,触摸天台外的城市。城市没有变过,灯火络绎不绝,光芒轻易渗过指缝,阻挡眼睛眺望更远。从出生起,我就格外厌恶光芒,每当它投射下来,皮肤必定瘙痒,有时甚至蜇人。我留恋过去那些独处在阴暗闭塞地下室的日子,生活免扰无痛。温暖是什么滋味?就算此刻知晓了,我也立刻将手臂缩回袖中,不愿去回顾答案。

天台另一端临近大海,我悄悄躲过去,海风徐徐跟来,挟着沙砾的酸涩,还有藻类混合沐浴露的芬芳。风中不带炎热,唯有清爽,一下子冲淡逃亡的恐慌,但在心底,我仍害怕自己再次被抓回去。他们会用绑带捆缚我的四肢,裹成木乃伊那样,只留出手腕上的两寸肌肤方便抽血。血液流进泵管,发出涓涓细响,轮轴清晰转动着,驱使机器索要更多。每转一圈,铃声就会脆响一下,提示又剥夺了一百毫升,我会听见二十声,之后晕厥。钟楼敲响了十一下,天台的平静忽然破碎,钟摆的摇荡厚重而不宁,空气开始像滚筒般涌动。我抬头,只见上空投放刺眼的光幕,五架直升机围绕大楼盘旋,螺旋桨翻搅阴云,卷开稠浊的暮霭。皎洁的月光从缺口倾泻,濡染邻近的云朵,银白越浸越深,继而调节成一种探照灯投下来,疏而不漏的惨白。大楼下方,警笛声骤然响起,在三四个街区回荡。不断闪烁的爆闪灯充斥街道,灯光映在建筑屋顶上,又反射向天空,将原本的白色光晕染成一片藏蓝和猩红。

场面喧嚣,前来搜捕的人不少,我趁乱纵身越下天台,迅速坠落,视线变得跌宕,平直的陆地天翻地覆,光线像被揉到万花筒里,五彩斑斓,炫目异常。我落水的瞬间,海面撕裂巨大噪音,浪花趁着裂隙升扬暴涨,纷落的水珠遮盖视线,眼前降至冰冷的幽暗,我顿时闭塞失氧。不能呼吸的那几分钟,气泡摇曳耳边,旋即啪啦破灭,我感觉自己任由万事万物摆布。庆幸的是,浮力将我托举漂零水上,潮汐又将我推搡抵向岸边,还有一众鱼贝同时停泊。我栽进沙堆,迫不及待伸展舌头,卷起渔获大口啃咬,吸吮其中鲜咸汁水,入口甘甜。饱腹一顿后,手脚开始转暖,动弹不得的身体逐步活动。又休息了一会儿,扰人的弹响消除干净,步伐恢复自如。

从滩涂离开,沿指示牌前进,经过砾石群,经过由银毛树、棕榈树错落的墨绿密网,该有的公路未能出现,而夜幕浓如糨糊,植被和林鸮静止消沉,淹溺在死寂里,做缄默的水鬼。我一边走,一边焦虑地寻找出路,如果不是那束炽烈的示廓灯光,越过挨挤的阔叶艰难侵近,也许直到天明都不会脱逃。灯光打在我的手臂上,快速肿胀溃烂,我知道,清晨的阳光会更周密、更凶猛。所以我紧随其后,临到某截拐角,当车辆的码速有所降低的刹那,我从预先算计好的斜坡摔了下去,重重摊在路道纹丝不动,等待一片漆黑里轮胎汹涌地滚来。运气好的话,它会停下;不好,我的十二对肋骨会爽利地折断。

可是,当车主发现我时,车子猛地惊厥,在路面刮擦曲折的磨痕,接着倾侧主干道外方,撞到路边粗壮的椴树上,树皮龟裂剥落,车前盖凹陷巨坑,引擎嘤嘤呻吟。场面惨烈,然而我毫发无伤。走到车子面前,一个人舒缓地趴着,面部深埋鼓胀的气囊下面。我把那个人挪出车外,是一名男性,皮肤黢黑,身材精干,历经奔波劳碌。脖子耷拉着,已经没了生息。我起初计划偷窃一辆车,沿高速公路行驶百来公里,开一间服务区旅馆里的房间,赶在明早前躲进衣柜里沉睡,庆贺自己多了一天的自由,然后忘却这座城市。我从没想过有人会死。

车爆炸了,震波横扫挡风玻璃,飞溅七零八落的碎片,AB柱受着高温灼烫弯曲脆裂,轮胎迅速窝瘪,残留斑黑的毂。那个时候,车主躺在我掘好的坟墓里,浓烟漫布道路,渗入两侧的丛林。坚硬的颗粒悬混其中,烟雾难以上浮,沉降墓坑底端,为他披盖一方黧黑的殓布。我看不见标识,看不见道路尽头,前方迷失而深不可测。我想起住在地下室的日子,依靠触摸行走每一步,让碰撞和摔倒教会哪里有墙和坎。我再次这么做起来,过程十分顺利,很快找回平路,继续直走,到达一片住宅区。

这里依海滨而建,独院户型,各个装潢迥异,既有简约的现代风格,也有温馨的赖特主义。我画过我梦想的房子,匀称标致的三角屋檐,在阁楼处打开方正的天窗;砖块规矩堆砌楼体,刷染暖棕的油漆;藩篱竖立外围,田地种植云杉。我唯一吃过的生日蛋糕,是个姜饼屋,我凭借记忆临摹了出来,评价时老师特意提及那些术语,此时成为真实。偌大空旷的片区里,车辆蜷缩路边,时不时还有小动物鬼祟流窜,越过去,在惊涛拍岸的海蚀崖旁边,竟然找到一栋和画中一模一样的房子。与其他人去楼空,死寂沉沉的住所不同,顺着后院楼梯一进入室内,岬角的惊涛瞬间停歇,悠远散开静谧,混合馥郁的檀香,氛围幽邃古雅。

客厅的电视正开着,屏幕悬挂彩条图,拾起遥控器来回切换频道,杂音紊乱,但女声依稀可辨:“请无关人员迅速撤离”,难怪这里空无一人。我走向阳台抬头眺望,三架直升机高翔天空,萤绿的航徽灯明灭不定,仿佛狼的眼眸。我急忙后退,远离床边,出于本能地逃往地下室,插牢门闩,后背抵住门板,气喘吁吁坐下。我不想再被关回去。不想再让慈善院的人给我的手腕扣上一只手表,铃声响起,提醒特定的程序待完成:进食,放风,劳动,上课,睡眠,体检,抽血。他们追求毫厘不差的精准,渴望我的身体始终健康,血液源源不断造福万千生灵。我用力捂住耳朵,可就在这一刻,我居然听见了——同样的声音,又一次呼唤起来。清晰,刺耳,冰凉,从地下室深处渗透。而楼上,躁动未曾停息。我觉察到螺旋桨轰然转动,直升机迫降草坪上掀起狂风,下洗气流冲击屋子的墙体,撼出惊悚的摇晃,把这个房间逼向崩裂的边缘。

别无选择,我逃到那团混淆幽深中去,跟从前那样,用手抚摸凹凸不平的墙壁,抓挠着,捶打着,知道那不可能穿透之后,无助地蜷缩在角落里。我开始默数多久他们才会来,铃声仍然响个不停,知道我无处可去,所以欢呼一般嘲讽。它和我特别近,特别聒噪,我受不了,抬起臂膀,把手指搭在按钮上,轻轻一摁,风平浪静。铃声来自一台不大的仪器,左右两侧却连接不少医疗管线,向床铺延伸,直通被褥底下。床头躺着一名少女,双眼紧闭,沉睡或逝去式的安详。我心神不宁,不知道刚才无意的举动是不是使她陷入垂危,慌忙重按误触的键钮,铃声再度鸣响。这一次少了先前的惊心动魄,保持连贯的节奏,明显和缓许多,像苦盼已久的忙音即将中断,下一秒回声打破空白。

她的胸腔,开始萦绕心脏的鼓动。紧随其后,我大口畅快呼吸起来。我想自己是施救那个,怎么倒成获救似地,跌坐了许久才平复余悸。我想因为她还活着,孤独凄楚的一个人,同样待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不清楚过去多少日子。悲悯悄悄蔓延,床栏没有卡片记录她的身份、病情,陪护柜上的花朵凋零,剩下一条枝干。触及四周,都是散乱堆积的纸箱、铁架。空气里浮游灰尘,携带腐朽难闻的味道,病床摆放在这里,违和且突兀。她被遗忘了,不确定彻不彻底,我用手指小心探了探,她头发柔顺,肌肤光滑,曾经接受不错的照料,但令人矛盾的在于,我没有摸索到水、粥或任何储备的食物,不知道她饥饿地消磨了几天,我愚蠢地担心起来,她会不会营养不良,虚弱。尽管这个时候,头上已经有门炸开,厚重的缎靴踢踏的声音。

记得那些人抓捕我的第一次,我在西田大楼的停车场,正等姐姐下班;她能去楼上,灯碧辉煌的香水店工作,不担心光线粗暴对待她的皮肤。我挑了一块阴凉、人车罕至的片区,对着墙壁投球、接球。球不足气,扔过去每次都不能弹回,而是摔下,我想姐姐会答应我再买一个的请求。车灯来了,自缓坡道上方涌向下方,比以往浓重,似乎许多车齐聚一堂,融合单束庞大的光芒,要把车库的幽暗洞穿。惯常地,我去厕所躲藏,反锁最末隔间,蹲站在坐便盖上,看手机的动画片,静默地等待很久很久。我以为会很久很久,但这一次,我收到姐姐的消息。她告诉我,去楼上。逃。她不会轻易允许我接触上层,我急迫地冲出来,忘记带走球,停车场大变了模样,装甲车围满过道,涌下来装备精良的士兵,排列成阵,庄严以待。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偷摸着溜进直梯,梯门应声而开,二楼乱作一团,人群闹哄哄地奔跑,鞋子或布料碎片躺在地面杂陈凌乱。姐姐不在,我已经仔细找过店内,电话无法拨通,体表绽放水泡,起皮接着鱼鳞般脱落,我无心注意疼痛,曝光如昼的走道下面,眺望人群,搜索与她相似的背影。我看到姐姐伸出了双手,人群的平原里冒出一柱旗杆,旗杆被裹挟着即将卷走,我冲下去,不顾肌肉撕扯断裂,手臂越过无数肩膀,握住她。

几时,我的姐姐完全有机会抛弃我,去太阳底下无虑地生活,可她教会我认字、说话,如何表达意愿或情感。我们辗转数不胜数的旅店住宿,路过大小不一的城镇周游,故乡早已模糊。她做过不少工作,薪水交付房租和日常开销,几乎没有存余。我认为她最漂亮,尤其是樱红丰润的嘴唇,尽管时常会作为陷阱,当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露宿街头,醉鬼们开黄腔,手里张舞钞票,把玩孩子的脸颊,我的姐姐会挡在中间,抚摸那些男人的胸肌,嘴唇贴近颞侧,以诱惑的话语吸引他们注意,语调低柔而迷人。她把男人们勾引到小巷,黑暗中彼此爱抚、亲吻,嘴唇染上邪魅的光泽。男人们享受这调弄,外加酒精的麻醉,很顺利地向我的姐姐服从,殊不知他们的脖颈即是最薄弱的防备。我讨厌他们的血,脂肪的酸涩、尼古丁的腐臭,饮下去嘴唇发麻,面露难色我的姐姐也不介意,她说:“我们正在做一些好事。”然后等待我慢慢抿完。她总是喝的第二口。

人潮汹涌,我坚定不移迈进,一步步把间隙缩短,终于抱紧我的姐姐。我的姐姐感受到胸口湿润,拂拭我的头发,什么话都没说,牵着我往出口离开。出口布置两排士兵,荷枪实弹,逐一对出来的民众检查,持着紫外线灯,简单扫上一下。我的姐姐看见了我已不成形的皮肤,伤深可见骨,于是逆着人流退回楼里。她问我疼不疼,我摇摇头,闻着她锁骨处的馨香,那种味道如此让人安心。天台空空荡荡,电梯停运,我们被迫攀爬台阶克服过来,相比楼下的喧嚣,这里至少海风吹拂。从通道门到天台护栏的路,十几步足够走完,我们似曾相识经历了许多次:当午夜警笛呼啸时,我们越窗逃逸;当突如其来的盘查降临时,我们在街头拼命狂奔。流离失所频繁侵占生活,逐渐拓宽迷惘,我深处天台的荒野,问姐姐这次又该逃向哪里,她理了理我被风吹乱的头发,视线落向璀璨夺目的大海。我说姐姐我不想再逃下去了。她如从前那般和柔地回应我,下一次会找到更安全的家,一定会的。她抬起我的下巴,额头感受她唇的温热,我们半依偎在护栏旁,汪洋浩瀚,我看见对面钟楼探出红线,枪声迸发,我的姐姐微微颤抖,嘴唇迅速苍白,她无力搂住我的肩膀,滑出横杆,我看着她变小,被巨浪吞噬,甚至反应不及悲伤……

时间拉回此刻,他们下来了,如兽群迁徙,踩踏整个楼梯间将化作齑粉,捶打门板,交头接耳,随时计划鱼贯而入,我的肢体不受掌控地痉挛,碰倒床沿的物件,一束光掠过头顶飞向房间,和墙壁相撞摊开荧幕,面前的女孩在上面呈现。她说不管谁在观看我的录像,请拜托做一件事情。背景是一处公园,孩童们围绕滑梯和跷跷板嬉戏,她静坐长椅上,树荫飘落斑驳光影,她孤单地宣布,我想捐献我的眼睛,在此之前,请务必保证我活着,哪怕仅仅是活着。画面定格,似无声的祈祷,我重新看向床边,女孩依旧无声无息,面容添了几分圣洁。我做过一些梦,梦里我的姐姐也会这样和我碰面,隔着含糊的模样,清晰传递关切,每次我只会抱怨近况,说牛血难喝,手臂看不见青色的血管。她说,你所做的都是为了他们更好。所以他们是谁?我扪心自问,重复的抽血当中我不曾知晓一次去向,疑问长年累月地积压,在那么随机的一天,我爆发了。当时派一个新人来监督我,他很瘦弱,口罩外的眼神充满对我的惧怕。我相当容易咬穿他的脖颈,松脱束缚,夺走别在裤腰的钥匙,逃向外界,恢复久违的自由,大街人来人往,我却头一次感到陌生而疏离,赶紧没入潮湿的下水道。

我会每天趁着夜色潜入医院,邂逅形形色色的病人,他们茶饭不思或暴饮暴食;木然失神或以泪洗面。夜晚多发一幕幕残酷的场面。我见证了病人紧攥床单,竭力忍受剧痛;见证了医生跳到床上,奋力按压胸膛;见证了护士推门闯入,记录下冰冷的数据。而因为注射我的血液之后变得健康的患者,我没有见到一个。他们逮捕我时,离原定采血的日子逾期两周,一把我押到车上就五花大绑,针头刺进静脉。沉闷的铁皮后厢内,不止士兵和我,三四位西装革履和长裙曳地的男士女士望着导管流淌鲜红。那些人面容枯槁,青筋虬曲,肌肉神经分明可辨,眼神居然旺盛的虎视眈眈。血液一改往常不再储存进血袋放冻库冷藏,那些人仰起头,张开嘴巴,就接受纯净的灌溉,立刻神采焕发,逆转回年轻的容貌。一名女士揉搓自己的面庞,激动跪下来,注视车顶,喃喃说:“感谢上帝。”我在心里快活嘲笑,毕竟不是他老人家承受痛苦。世界亘古不变,万千生命奄奄一息,这些衰老的躯体还在挣扎续命。想到竟任他们霸占生机,我又为自己的庸常可悲。回到地下室后,我开始无视铃声,拒绝进食、放弃锻炼,变着法子作践身体,让血液没法达标。他们报复我的方式淳朴高效,给天花板加装灯泡,逾矩一次多装一枚,他们很乐意把天花板装到装不下,最终通明,眼睁睁看我蒸发。不能再直白的威胁,我依然故我,出逃愈发频繁,以至于戒备剧增,铜墙铁壁,昼夜监视。即便侥幸逃走,我没有其他去处,坐在西天大楼的天台,反刍那天离别。对多数人湛蓝的大海,我的眼前划属漆黑,仿佛一项缺损过大难以修补的错误。我呼喊我的姐姐,峭壁下海鸥嘶鸣,礁石窃窃私语,涨潮了,士兵们早早堵住我的后路,我听话地把双手背到身后,交由手铐处置。每次如此,但不会是这一次。

这一次,我决定先发制人。

赶在他们破门之前,我冲出地下室外面,朝走道横冲直撞。他们全副武装,在我蛮力前也毫无招架,几个前排士兵匍匐倒地,手里盾牌四分五裂。后排更为惨重,由于缺乏防护,一部分士兵的手臂已经折断,还在咬牙切齿,迅速爬回队友身边。不等阵仗重整,我又折返回去,专挑筋骨下手,视野绯红,浓郁的腥味弥漫,我的速度变得迅捷,出击愈发狠辣。瞬息间,他们东倒西歪,枪械散落一地。我打算回到地下室,可被一位年轻士兵拦下,他的指节在裤脚浮搁,手臂颤颤巍巍。他说休想走,你个怪物。我想了想那些龌龊的流氓,那些死而不僵的耄耋,何时我成了怪物?我没有回应。“还我的弟弟!”他忽然拔高音量,语气难遏愤怒。我不得不停下脚步。他说有次执行任务,你把他害死了。我说什么任务?他喘着粗气大吼:“看护你抽血,那是他头一回上岗,才刚刚入伍……他本来有比我更好的未来!”我一时恍惚,脑海闪回许多人的惨状,不确定是哪个,时日已久,某些事情实在遥远了。再将视线聚焦于他时,他扑了过来,高大的体格如同山岳,把我重重碾压在地面,嘴里不断咒骂。他拔开了手雷的插销。

刹那,走道震荡,墙砖纷纷塌落,我耳鸣不止,恰似丧钟的余波,推开胸前的渣滓,蹒跚寻觅立足的位置,年轻士兵不复存在,其他人的痕迹深埋尘埃之下。我啐出口里的骨骼,擦干净嘴角的污迹,手指触碰身体,复苏的皮肉婴儿般细嫩,什么疼痛都一时消停。我的身体抹去伤痕它最擅长的部位,却对记忆束手无策。引爆在即那个年轻士兵眼里燃烧的憎恨,我不会遗忘。诸如此类我谨记的种种情绪:埋怨,排斥,谴责,歧视,积攒三十余年无一不在走回地下室的路上涌现。永生固然赋予我无限的时间,然而支撑我消磨岁月的力量实从沉湎中汲取,信任、亲密只能依赖情谊维系的感情,在孑然一身的现实已成泡影。某刻开始我偏爱思念,并逐渐成瘾,出于它暂停现实,利用当下时间复映过去的能力,我一遍遍重温,择取刻骨铭心的片段如数家珍,凭依从中获得的幸福与消极负隅顽抗。我想做出什么,抑或挽回什么,行尽死气沉沉的走道,女孩依然酣睡,一切仿佛完好如初。我捡起床底的遥控器,打开投影仪,疲惫地席地而坐,光线驱散了些许冷清,倒带视频,前面还有更多。今夜结束前,但愿看完全部。

她有一个妹妹,拥有一双青绿的眼睛,不认真辨认会以为翡翠镶的义眼,很漂亮,她的妹妹看不到,无论挥舞手掌还是电筒直照,没有反应。连续几个片段,她的妹妹爬来爬去,偶尔停下,举手抓取空气,站立不能貌似形成痼疾。她在旁边摇动拨浪鼓,拍打地板,哼唱歌谣,有一回她的妹妹终于爬起,跌跌撞撞步行了五步。她喜不自禁,连问几遍拍到了吗?她从来不是镜头的焦点,有时会变成喂妹妹吃饭的勺子,有时会变成搀扶妹妹感受纸张凸点的手。那个自称父亲的旁白有时也会感慨,没你这个家撑不下去。她的侧颜挂着微笑,和难掩的疲倦,她大概只比妹妹年长五岁,不全为妹妹付出心血,初中毕业典礼的舞台,她演奏钢琴,一首曲子弹得婉转悠扬,仿佛钢琴替她倾诉心声。台下掌声雷动,聚光灯笼罩,她美得触不可及。众多片段里,这是唯一关于她的爱好。另外一个,是她在医院的候诊椅坐下,双臂低垂搭在膝盖上,头深深埋入,细微的抽泣声透彻悲伤,缓缓地,她将手里那份检查报告卷成一团。之后她身上就有了时间变快的痕迹,一头秀发剃得干净,褐斑迅速增生,走几步路气喘吁吁,时间仿佛快进到苍老。她的妹妹想为她切一个苹果,费好大气力寻找,切完手指遍体鳞伤,一块接一块喂给她,她艰难咀嚼着,尽量把每块咽下。她的妹妹睁着那松石绿的眼睛,坚信她会康复,在离开之后,她敲打胸口又开始呕吐。严重时候,乃至转去重症监护室监控病情,过道上,那个“父亲”来回踱着步,叨念一切平安。她幸运挺了过去,但远远未到痊愈,只是临时的康宁。她去了一趟沙滩,为妹妹录下足印,夕阳斜照的人影。她说她很快乐,视角从把玩沙子的妹妹挪开,移步到不远处的公园里。无人一角,她决定馈赠她的眼眸。

现如今,药袋干瘪见底,仿佛抽空氧气,床头铃声又开始急促激烈,催讨本就无几的营养,她的眼眸被岌岌可危的躯体包围,稍一疏忽就会黯淡无光。地下室里犹新地回荡她的请求,我下定决心必须挽救她。我咬破手腕的血管,血液淌下来滴注进药袋,在像呵护某个东西无恙长大,我的手里渐渐有了柔软、沉甸甸的实感。输液管缓慢而谨慎地护送这一条红色,到惨白近乎冰原的皮肤深处,融化生死攸关的僵冷,她开始回升足以与病魔抗衡的体温。很快会好起来,我期待着,并深深记住当生命在自己手中为之奋斗的时刻,动作分秒不停,把药袋高悬,让血液流通的过程加速同时顺利,携起她的手腕,感知那脉搏越来越向荣蓬勃,心中默念姐姐宽慰的话语,“我们正在做一些好事”。女孩的胸部产生浪潮似的起伏,不一会儿,她睁开了双眼。

她吃力地转动着瞳孔,打量被轰炸后倾颓不堪的室内,游离的眼神渴盼寻觅一个落点,她说:我在哪里?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这里俨然不具备医院那般齐整清洁,也不像家里亲切宜人,我索性大胆起来:这里是天堂。

可天堂不该是乱糟糟的样子。

还没来得及打理罢了。

她微微垂下眼睑,再次专注地扫视一遍,目光向我定格。

那你是谁?

我是天使。

天使不会像你一样,身上都是破洞。

没来得及换新的罢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准备来接你回去。

她哽咽起来,可我还要等我爸爸。

为什么要等你爸爸?

他答应过,会把我从家里接出去,把妹妹的病治好。

你爸爸答应的东西,天堂都能做到。

可那里没有我的爸爸。

好吧,好吧,陪你等等,你爸爸多久才会回来?

不知道,他说过很快,有紧急情况,不能同时带我和妹妹走。他带妹妹先走,再回来接我。

他们怎么走的?

开着家里的起亚。

顿时,我感到后颈一阵战栗,像阳光出其不意地偷袭,直穿骨髓,万箭穿心。我有一种想要消失的冲动。

天使,你要去哪里?

愿真诚保佑你长命。

我仓皇逃窜,推了几下门板才意识到需要拉开。向上的楼梯漫长,尽头不是明媚,反而是沉郁如海的黑暗。攀爬的每一步都像是沉没于水中奋力泅泳,刺破膜一般的水面,地上已经没有天花板、屋顶那些遮盖,苍穹浮现黎明即将退去的铅灰,远方姐姐向我招手,我加快脚步朝她奔去,祈祷晨曦在下一刻降临。


姓名:宋柏豪

联系地址:武汉市江岸区西马路

就读高校:悉尼大学

专业:物流和供应链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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