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纪昀清的头像

纪昀清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5/10
分享

正大文人

小时候,我对文人的最初印象,缘于与我同村的著名书画家、定西教育学院副教授赵修德(1929-2005),字越,号梨花斋主,精研古典,醉心诗画,师德学苑,享誉杏坛,书宗二王欧颜之法,画追白石、大千之风,作品在海内外多次获奖。传略录入《中国当代艺术界名人录》《中国当代教育名人辞典》。著述有《松花庵诗余注释》《吴镇诗词选注》《盩厔古籍钩沉》《梨花斋诗词》等,为人谦和宽厚,颇具名望。他的不少书法作品就曾悬挂于尚村镇政府办公室。他当时是令全村引以为豪的最富学识的文人。由于与我家为邻,按照班辈,我常尊称他为大伯。

记得每年腊月廿九,他都会在前院摆上一张古朴的八仙桌,拿出笔墨纸砚,任劳任怨无偿为邻里乡党书写春联。14岁那年的这一日向晚,父亲叫我带上红纸,去求大伯写春联。年过六旬的大伯和他的儿媳正围坐在门口餐桌前吃晚饭。于是,我就表明了来意。没等大伯表态,他的儿媳横眉怒对,面带不满地说:“提前都干啥呢?天都快黑了,才来写对子?没看见人家正在吃饭吗?”

我陷入尴尬境地,无言以对。只能以恳求的眼神可怜巴巴地望着默不作声的大伯,希望他能予以成全。

大伯放下碗筷,不顾儿媳的反对,轻声说:“拿来吧!”

我将一张大红纸递给他,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动作娴熟,连裁带写,不几分钟,就完成了一副苍劲有力横额为“吉星高照”的楹联书法作品:“一帆风顺年年好,万事如意步步高。”

这件事,令我终身难忘。一则,大伯的涵养修为,让我切身领教了耆老文人的气度和风采。二则,其识字不多的儿媳的悍妇形象又叫我倍感无知白丁的可憎可气。

对此,我在心中暗暗发誓,定要好好读书,出人头地,将来也要做一个像赵越大伯那样令人敬仰的文人,决不可像其儿媳那样胸无点墨、粗俗无礼。

而如是富有学养的文人大都出现在课本中,于我而言只能仰望而不可近观。

古语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这是我年少时对正大文人的急切渴慕之情。

没想到,上了大学之后,这样的文人我还真就有幸遇到了。

他就是原中国作协副主席陈忠实先生。

记得2000年6月份我上大二的一天晚上,西安联合大学邀请著名作家陈忠实来校作报告。我慕名前往,等我迈进偌大的报告厅时,没想到前十几排早都坐得满满当当,我只得选择后排入座。

学校领导刚郑重地介绍完陈忠实,大家就都不约而同地掌声四起。我自然也激动不已,不停拍打着双手。他自始至终,没有拿稿子,整个晚上一直在自由发挥,说话铿锵有力,一板一眼,实实在在。内容自然是和文学有关,他也只是就文学创作言简意赅地谈了自己的切身体会而已。最叫我难以忘怀的是问答环节。旁边一名男同学想直接提问,又觉得不好意思,就让我将他的问题记录在一绺纸条上,代为传递。我红着脸将纸条亲自递到了先生面前。

先生有条不紊地回答完前几个同学的提问,转眼看到我传递的纸条,就笑着说:“这个同学的字迹清秀,像是女孩子写的。”

台下一阵哄笑。听后,我的脸就迅速涨红了。那是因为我觉得纸条上的内容不仅有为难先生的意味,更有对向来谈性色变的我的调侃和戏弄。于是心情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正当我倍感难堪之时,没想到先生轻描淡写地说:“有个同学问性与文学作品的关系,其实那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真正的文学作品不是为描写性而描写,它是为文学作品服务的,是有其深刻内涵的!”

这句话12年后在中国新闻网再次得以印证。2012年9月12日下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举办的“《白鹿原》出版二十周年庆典暨纪念版、手稿版揭幕仪式”在人民大学举行。当天的读者互动环节刚开始,现场的一位女生就发问:“为何您的这部小说里有那么多情色的片段?”陈忠实正色回答说:“这是人物需要。”并解释说,小说里的几个主要人物,有的人物会涉及性,有的则一点不涉及。这都是出于对不同人物的解构。婚姻、家庭和性,是解构一个人必不可少的途径。还表示《白鹿原》写于自己的艺术感受、创作欲望最好的时候。

由此,我将“性与文学”不再对立起来,而是带着思考去阅读、汲取和舍弃。毫无疑问,这场简短的报告彻底改变了我对“性与文学”的认识:不能以偏概全,一概而论。因为上高中时,一舍友就曾看过贾平凹写的未删节版的《废都》,说其中的性描写赤裸裸,《白鹿原》与之比较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算不得什么。后又听说《废都》因此而被封杀16年,贾平凹还不得不将有关性描写的语句删去,并以诸多小方格加以代替,并注明作者在此略去多少字。

因此,当时误以为《白鹿原》也在仿效《废都》而已,殊不知《白鹿原》上半部在《废都》前一年就已在《当代》第6期刊载。

岁月如梭,时光荏苒。转眼间就到了2003年10月份,当时学校接到县教育局通知,要求各校选派各科骨干教师到周至中学聆听蜚声中外的陈忠实的报告。我有幸被选派前往。

这是我第二次面见陈忠实先生。当我步入周至中学报告厅时,满眼都是人,好在是按预定位置就坐,如若不然,肯定会人满为患。当先生在周至中学陈育康校长的陪伴下落座时,台下瞬间想起整齐划一的雷鸣般掌声。他那恰似陕北高原上沟壑纵横的满脸褶皱,令人印象深刻,久经难忘。他和以往一样,穿着朴素,满口地道的关中方言,语调急促而铿锵,掷地有声。当时讲的主题是《创作与人生》。从头至尾,一直有感而发,自由发挥,从未见他念预备稿。这是令我赞佩的地方。不像别的领导或专家发言,总离不开讲话稿。唯一倍感缺憾的是他讲话吞吞吐吐,吐字不清,似乎是年过六旬的缘故。即便如此,也丝毫不影响大家的聆听情绪,大家都认认真真、情趣饱满。可容纳上千人的报告厅,鸦雀无声。只听见先生浑厚的嗓音在耳畔回荡。

他最后总结说,创作和人生一样很辛苦,只有耐得住寂寞,才能有所收获,才能实现自我追求和突破。

我牢牢记住了这句话。自此后,我便能克制浮躁,静心写作。在创作过程中,对先生的这句话体会最深。老先生一生都在践行这句话,坚持“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这句话也让我明白文学的魅力在于独树一帜和不断突破自我。

除此而外,最叫我由衷感佩的,是他的高尚品格。

一则,他对后辈作家诸如安黎、蒋慧莉、白来勤、田冲、杨则纬等人的提携和无私帮助,感动了无数人。不管是题字、题写书名或作序,他大都分文不取。这在物欲横流的当下,是多么稀缺的品质。当然,偶尔也有收取润笔费的时候,但一定得弄清楚购买者是哪类人。购买者若是大老板或单位,他也会适当地收取一点费用。但每一次收钱,他总是把价格降到了最低。

二则,他不计前嫌,气度不凡。在先生获茅奖后,青年作家白来勤和文友翟孝章操作了一篇宣传先生的文章《白鹿原人眼中的陈忠实》,由于少不更事,文中的一些措辞不当甚至有损先生声誉,因而引起先生的不快甚至恼火,消息传来,他甚是惊恐。因为那时他正在申请参加省作协。只要先生一句话足以让他加入省作协的事化为泡影。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省作协很快就发来通知,让他到作协去办理入会手续领取会员证。当他忐忑不安地走进建国路省作协大院时,首先想到的是要去拜谒先生、向先生致歉。他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踅进先生的办公室,自报家门,先生好像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似的,对他嘘寒问暖。当得知他的来意时呵呵一笑,说没有什么,不必放在心上,以后做事要注意分寸,最好和当事人沟通一下。“好在是你们遇到了我这位乡党,不然别人不会那么客气的!”当得知他还是来办理入会手续事宜时,先生热情指路,说:“李秀娥老师就在旁边办公室,你去,她在专门等你们这些新会员办手续呢!”随后,翟孝章内疚不已,一直无颜再见先生。然而先生不计前嫌,一笑了之,还为翟孝章创办的“巨笔作文学校”书写了“作文改变命运”的题词。翟孝章早就准备好的丰厚酬金,先生依旧坚决回绝,分文不取。

诸如此类的示例不一而足,正因如此,著名作家贾平凹在《怀念陈忠实》一文中称赞说:“他是关中的正大人物,是文坛的扛鼎角色”。

作为后辈,我被其人格魅力深深打动,在其过世后,亲赴省作协敬送花圈予以吊唁,并撰写万字长文《怀念陈忠实先生》,予以悼念。

先生的精神将激励我在今后的写作中,砥砺品行,不断提升自己的格局和境界。

他就是我心目中急切渴慕的正大文人。

我原本以为有了陈忠实这样的正大文人做表率,后辈文人再不济,最起码也能对得起文人二字,不曾想,有些文人的做派却与文人形象背道而驰。

前年,我经一位初中恩师推荐,通过QQ认识了《xx文学》杂志张编辑。他说他是借用井主编的QQ在与我交流。初聊时,嘘寒问暖,字里行间能感受到其谦谦君子的文人风范。我当时倍感幸运,就尝试着向其征稿邮箱投递了一篇写人散文。没多久,他通过QQ向我发来截图,我一看,倍感惊喜,原来自己投递的那篇专写水哥王昱珩的《鬼才之眼》竟然真的变成了铅字,在《xx文学》杂志上发表了。我自然心存感恩,就与其畅聊起来,其间随口问了一句:有稿费吗?可否赠送样刊一份?

他的回答是,稿费仅有10元,可以赠送样刊,但前提是要求我征订上百本《xx文学》杂志,费用为四五千元。

由于我只是普通教师,收入微薄,心有余而力不足,何况,征订这么多杂志,于我而言,确实没有多大用处,我只要有一本留作纪念即可。于是就直言不讳回绝了他。

他的态度当即就像“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还盛气凌人地给我讲起了大道理:“若人人都像你一样,那我们的杂志社早就倒闭了,何以支撑到现在?何况你的钱也不会白花,只要按要求征订了我们的杂志,你的肖像可以免费登在《xx文学》杂志的封面上。我们的这本杂志销往全国各地,对你也是极大的广告宣传。”

我说:“我那篇文章有上万字,区区10元稿费,就不用支付了,就权当我自付邮资费了,你将那本杂志邮寄我一本留作纪念即可。”他就不大高兴,凶相毕露,反唇相讥:“像你这种人我见多了,样刊可以邮寄给你,但今后就不要再向我们杂志社投稿了。”

当时,我的心情就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种难以名状的屈辱感油然而生。

不几日,《xx文学》杂志我真的收到了,与我预期的一样,未见分文稿费。一看封皮,一个名叫肖xx、身着笔挺西装、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赫然出现在了封面上。这让我顿然想起张编辑所谓免费上封面的鬼话。

由此可知,肖作家肯定也花了不少征订费吧!于是,我就有意翻看了肖作家写的那2篇特意刊登在篇首的文章,说实话,文笔朴实,情感真挚,只是文中错别字和病句较多,令我倍感不可思议。于是我就在寻思,这样的文章也能编发吗?随后,又在微刊上看到了他发表的几篇文章,也大都有这样的毛病。

后来,《xx文学》杂志井主编就张编辑态度无礼一事,通过QQ向我道了歉,并说他已经严厉批评了张编辑。当时我就倍受感动。感觉主编的觉悟的确不是一个编辑能媲美的。俗话说,忠言逆耳利于行。在我与井主编聊得甚欢之时,作为一个普通读者,我就直言不讳地说,肖作家的那两篇文章其实很一般……

还未等我说完,他就心生不满,态度冰冷地向我极力辩解说:“肖xx是著名作家,曾在《人民日报》等报刊上发表过评论文章。这样的作家,你竟然说人家的文章写得很一般?有本事,你在《人民日报》上发一篇试试!”

我说:“我不管他名气有多大,我只是就事论事,实话实说,并非所有知名作家的文章都很优秀。何况他写的那两篇文章的确没有特别之处,反而还有不少错别字和语病。错误就在那儿明摆着,无须多言。”

井主编于是就针锋相对地说:“一个著名作家曾读过你写的文章,说你写的《鬼才之眼》就如同白开水。”

我说:“《鬼才之眼》既然是白开水,那你们在审稿时,为何会通过评审,并将其发表在《xx文学》杂志上呢?这是一篇充满传奇和催人奋进的人物小传。此文在江山文学网发表以来,编辑和读者纷纷留言,给予好评。读者的眼睛是雪亮的,究竟是你们的水准有问题,还是我的稿件有问题,不言自明。”

随后,他恼羞成怒,字里行间,夹杂不少谩骂、讥讽之语,还一本正经地推荐我看贾平凹的《废都》。当时我就纳闷了:难道随性清高、玩弄女性的庄之蝶就是他追求的文人典范吗?

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杂志主编的修养和风度尚且如此,难怪一个普通编辑的态度会如此粗俗蛮横,也就不足为怪了。

由此,这两个文人在我心目中的纯正形象荡然无存。

前不久,初中恩师又在QQ群中替《xx文学》发出了征稿启事。我当时看到了,并未做回应。他于是又单独向我约稿,我向他说明了事情原委,予以婉拒。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心目中的文人形象,应该是谦逊有礼,实事求是,学识渊博,宽容大度,富有涵养。而该杂志的主编骄横无礼、避实就虚、文过饰非、心胸狭隘,不值得我敬重和信赖。

与之相较,此时此刻,就让我更加怀念陈忠实先生了。尤其在就实避虚方面,他委实是后辈文人的楷模。

记得《陈忠实传》的作者陕西作协文学创作研究室主任邢小利回忆说:“他(陈忠实)当时不同意任何人给他写传记。”对于传记,陈忠实认为它属于历史,要写就要很真实,不能有虚的东西。写也不能只写他认为好的那一面,而不写另外一面,如此一来,人就不全面。可是,一个活着的人总要面对很多忌讳,很多东西不能写。“他还有一个认识是,自己值不值得写。”

前些年,陕西人民出版社接到一个项目,要宣传陕西3个作家:陈忠实、路遥、贾平凹。路遥和贾平凹的传记都出来了,陈忠实这里仍然没有动静。出版社的人反复做工作,陈忠实还是不同意。邢小利只好再次被请出马,跟陈忠实续聊。他对陈忠实说:“我写的是个评传,这其实是文学研究的一个方法,一个很古老的方法。凡是重要的作家特别是大作家,是一定要有评传的。实际上就是怎么样解读你的文本,文本一定是跟生命体验有关系的。”陈忠实说,让他回去想一想。半个月后,他对邢小利说:“我同意你写,你放开写,大胆写。”

2013年,邢小利写完传记之后,把稿子给了陈忠实。一个月过去了,都没有回音。出版社着急,邢小利就去催陈忠实。陈忠实要请他吃饭。饭桌上,陈忠实直言不让出版此书,理由是“感觉是被剥光了,没有穿衣服一样。”他当时很难面对传记中真实的自己。

邢小利尊重陈忠实的意见,就将书稿这么放着。直到2015年,出版社又着急了。邢小利就又跟陈忠实说起这件事。这回,陈忠实没有反对,只是笑了笑。邢小利说:“我想,他就是默认了,书就出版了。”那个时候,陈忠实的身体已经发现出了问题。

2016年2月16日,正在海南的邢小利接到了陈忠实的电话。“你写的那个我的传,我看完了。”陈忠实在电话的那头说。“写得客观”、“材料真实丰富”、“分析冷静”、“没有胡吹”——这是陈忠实跟邢小利谈到传记时说的几个要点。

陈忠实一生求真务实,不说虚话,不容许有半点虚假,由此可见一斑。

毋庸置疑,陈忠实是当代文人的典型代表。卫毅在《陈忠实的葬礼》一文中说:“大多数作家的葬礼看上去都悄无声息,他的葬礼像是一次例外。”在全国掀起一阵热潮。由此不难看出,他的人格力量!他是当今名副其实、当之无愧的正大文人。

如果当下文人都能像陈忠实、赵越一样,一言一行都充满正气,富有雅量,以作品说话,不锱铢必较,不相互攻讦,人人争做正大文人,还文坛一股清风,文人相轻的现象又何以会继续存在呢?届时的文坛笃定是阳光普照、正大文人云集的清明世界。

2018年5月12日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