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疑云顿生
一辆黑色奥迪轿车在古色古香的院落门前缓缓停稳。
这准是葛穆带着妻儿从县城回来了。每个周末,在省级示范高中任教的葛穆都要携家返回南涯村的老宅。车刚停稳,他便利落地抱下小儿子,一边提醒妻子孙妍开门,一边从后备箱拎出大包小包——都是给父母带的吃用,还有自家一周的换洗衣物。
刚踏上台阶,葛穆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什么,脚步不由得一顿。
院门西侧的花坛里,竟赫然堆着一小堆垃圾。
葛穆心里“咯噔”一下。这花坛是他亲手设计的,去年才竣工,光是那圈镶嵌在院墙顶的黄色琉璃瓦就造价不菲。整个南涯村,谁不知道葛家这“新型院落门户第一家”?每逢周末,全家齐上阵大扫除已成惯例:孙妍负责屋内,他冲洗院落,连不满十岁的女儿葛兰和五岁的儿子葛阳也争着帮忙洒水、擦桌椅。屋里屋外必须一尘不染,这是孙妍定下的规矩。
花坛原本要种五色花,可孙妍执意种韭菜——邻居对门婆送的那包韭菜籽,据说一斤要上百元。如今韭菜长势正好,青葱喜人。孙妍有洁癖,地上见不得一根头发,葛穆买菜回来都得换掉外衣才准碰床单。这花坛更是她的心头肉,杂草都亲手拔。如今竟被人倒了垃圾?
“咦,谁把灰渣倒这儿了?韭菜都给盖住了。”葛穆弯腰细看,喃喃道。
“还能有谁?”孙妍提着袋子走过来,声音里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锋利,“肯定是那个‘瞎老汉’干的。大瞎㞞一个,老往咱家墙角泼污水,说他多少回了,狗改不了吃屎,还蹬鼻子上脸!上回为倒垃圾的事,我跟他大吵一架你忘了?”
她说的“瞎老汉”,是西邻郝信仁,论辈分该叫叔的。
“有话好好说,别跟信仁叔吵,让人看了笑话。”葛穆低声劝。
“那是你叔,不是我叔!就他那样,也配当叔?”孙妍的话像炒豆子似的蹦出来,“你是没见他那天的嚣张样!垃圾车刚到门口,我正要去倒,他抢在前面,一钢叉杂草甩过来,落得我满头都是!我忍了又忍,可一想到他从前那些事……就怼了他两句,好家伙,人家举着钢叉就要扑过来,要不是对门婆与对门叔拉着,指不定出什么事呢!”
葛穆不再作声,只默默把东西拎进屋。这么多年,他早摸透了妻子的脾气:刀子嘴,豆腐心。这时候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他静坐片刻,等她气头过去。
关于郝信仁,葛穆不是没领教过。对门婆曾悄悄告诉他,郝信仁常趁他们不在,往院墙根的排水渠盖板上泼污水。去年暑假,葛穆亲眼看见他将一桶泔水泼在那儿,瓷片墙上溅满了菜叶面条。去理论时,对方却指天发誓绝不承认。那时对门叔还没装监控,葛穆只能哑巴吃黄连。
还有那次加盖树脂瓦屋顶,货车临时停在郝信仁门前,却留足了过道。郝信仁下班回来,脸一沉,当着工人的面就嚷:“这么长的路,非堵人家门口?咋过去?没长眼吗?挪走!”葛穆一句没辩,反倒向工人赔不是。施工时,郝信仁竟爬梯子上房,硬说瓦片伸过界一庹,影响他家将来盖楼,逼着工人当场裁掉。工人一量,只多寸许。姐姐葛姝和孙妍上去说理,葛姝提到郝家后院墙也占过界十余公分,多年来自家从未计较。郝信仁却脖子一梗:“那是大队批的共用墙,两码事!”闹到后来,工人只得裁下一寸多长的边角料。
更可气的是,事后郝信仁四处说葛穆家占他一庹地,骂孙妍是“母老虎”。这话传到孙妍小姨耳中,小姨专门来问。孙妍气得浑身发抖,自此看见郝信仁,白眼一瞟,形同陌路。
“跟你那‘瞎老汉’叔做邻居,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这话葛穆听得耳朵起茧。
如今花坛里这堆垃圾,真是他干的吗?孙妍咬定是,可无凭无据。葛穆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戴上手套,默默将灰渣清走,又用手轻轻拨开被压住的韭菜——这可是妻子最看重的东西。
二、疑云追查
半个月后的周末,同样位置又出现一堆垃圾。这次是炭渣,掺着烂菜叶,又盖了几窝韭菜。
葛穆也忍不住了:“哪个瞎㞞干的?专糟践韭菜!”
孙妍火气“噌”地上来:“肯定还是那老东西!泼污水不够,还丢垃圾,缺德冒烟!难怪儿子四十了说不上媳妇,活该!”
“别瞎猜,隔墙有耳。”葛穆压低声音,再次清理干净。他心里也恼,却仍不想深究。
谁料一个月后,垃圾第三次出现。这回形状很规整,明显是整桶倾倒留下的圆印子。
事不过三。
葛穆站在花坛前,胸口堵得慌。疑云翻涌——是郝信仁挟怨报复,还是另有其人?正烦乱间,忽然想起孙妍今天骑电动车回来,稍晚才到。他赶忙清理掉“罪证”,又嘱咐两个孩子:“垃圾的事,别跟你妈说,记住了啊?”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不一会儿,孙妍骑着电动车慢悠悠进了前院。孩子扑上去喊妈妈,她笑着分零食。葛阳嘴里塞得鼓鼓的,忽然献宝似的说:“妈妈,有人把垃圾倒咱家花坛了!”
葛兰补充:“爸爸刚清理掉。”
葛穆瞪了儿子一眼,小家伙吓得往妈妈身后缩。
孙妍脸色瞬间沉下,盯着葛穆。葛穆心虚地移开目光。孙妍一言不发,转身就要往外走——看那架势,是要去街上指桑骂槐了。
葛穆一把拉住她:“你甭急,我来处理。”他硬着头皮走到院门外,提高嗓门,不指名地骂了一句:“哪个没教养的,再往我家花坛倒垃圾,让我查出来,非算账不可!”
回头见孙妍仍板着脸,他咬牙道:“这事我一定查清楚!”
不查不行了。这不只是几窝韭菜的事,是踩到他脸上来了。再忍,岂不是纵容?
他去问对门叔,叔说没看见。对门姨在屋里接话:“好像是个碎娃,没看清脸。”
对门叔拿来竹棍拨了拨垃圾堆:锯末、纸屑、奶袋、衣服标牌……还有不少黑瓜子。葛穆用手机拍照,发到村组微信群:“谁家垃圾倒我家花坛?第三次了,请自重。”群里静悄悄,没人接话。
他想起对门叔家门前有监控,连忙请对门叔调取记录。对门叔憨笑:“看了再说。”
葛穆清理完垃圾,回屋刚换了衣服,就听对门姨在叫孙妍。孙妍去了一会儿,回来时表情复杂,压低声音说:“查到了……是王篠翾。”
葛穆一愣。王篠翾?女儿葛兰的发小,常来家里玩的那个女孩?
三、疑云落地
他放下水杯,径直去了斜对门王家。王爷爷正在劈柴,王奶奶坐在檐下缝衣服。
“王篠翾在家吗?”
“去她大伯家了。”王奶奶抬头,“有事?”
“她把我家花坛当垃圾桶了。”葛穆直接说,“我看了监控。”
王爷爷停下斧子,脸色严肃起来,朝斜对面喊了一声。不大工夫,穿着牛仔热裤的王篠翾跟着她大伯一家出来了,站在院门口。
“今天下午那桶垃圾,你倒哪儿了?”王爷爷问。
“倒村口垃圾箱了呀。”女孩答得很快。
“那有没有往我家花坛倒过垃圾?”葛穆看着她。
“没有。”她别过脸。
院子里的人都围了过来。葛穆压住火气,尽量让声音平稳:“这事发生三次了。前两次我没查,但这次,我有证据。要不是确定了,我不会找来。”
女孩低头不说话。
“错了就认,改了就好。垃圾我已经清理了,不想追究,但你要有个态度。”葛穆说,“你和葛兰从小一起玩,我看在情分上,不想把事情闹大。”
王篠翾咬着嘴唇,仍不吭声。
“如果监控拍得清清楚楚,你咋办?”葛穆语气重了些。
王爷爷也问:“要是监控上真是你,咋说?”
空气静了几秒。王篠翾终于低声说:“我只倒了一次……前两次不是我。”
“就这一次,是不是你倒的?”葛穆追问。
“是。”王篠翾的声音细如蚊蚋。
葛穆心里那口气,忽然就松了。他转向王爷爷:“孩子承认了就好。请您多加教育,以后别再这样了。”说罢点点头,转身离开。身后传来王奶奶低声的责备和王爷爷的训斥声。
他在村组群里发了一条消息:“经查看监控,是邻居孩子所为。请家长加强教育,勿乱倒垃圾,共同维护环境卫生。”群里依旧沉默。
天黑时,王奶奶上门来了。葛穆请她坐,她摆摆手,站在厅里就说:“我是来替篠翾赔不是的。那丫头越来越不像话……她爸妈在外打工,我和她爷管不住。今儿下午狠狠说了她一顿,保证不会再犯了。”
葛穆连说没事,却还是把憋在心里的话问了出来:“王姨,说实话我不明白。篠翾常来我家玩,我们没少给她吃的,水果零食没断过。去年新买的垫子,被她跳破几个洞,我们也没计较。她为啥要这样对我们呢?”
王奶奶叹气:“都怪村上改了收垃圾的规矩。以前车到门口收,现在要自己提到街口垃圾箱去。我家离得远,她嫌累,偷懒不想走……看你们家常锁着门,就……”她摇摇头,“也多亏你查明了,不然我们还蒙在鼓里呢。也……也没冤枉别人。”
葛穆点点头,语气缓和下来:“孩子知错就行。我们不会计较。只是前两次是不是她,还得您再问问。不管咋样,欢迎她以后还来玩。”
夜色正浓,他送王奶奶到了院门口。折返时,孙妍刚沐浴出来,正低头擦拭湿发。葛穆挨着她坐下,声音放得轻缓:“王奶奶今天还说起一件事……关于郝信仁的。”
孙妍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大儿子前年走了,媳妇也改嫁了,没留下一儿半女。小儿子四十出头,见人不会招呼,亲事一直没着落。他老伴成天埋怨他没本事……”葛穆缓缓说着,声音和夜色一样沉,“咱们常年在外,这些事都不知道。他是变得古怪了些,做事也常让人不舒坦,可倒垃圾那事,确实不是他。”
孙妍静静听着,手里的毛巾无意识地越绞越紧。
“我下午……差点又冲出去骂人了。”她忽然低声开口,嗓子有点哑,“要是真骂了……”
“都过去了。”葛穆轻轻握住她的手,“只是往后,遇事得多想一层。有时候人心里熬着苦,行事难免就偏了。”
孙妍倚上他肩头,良久,才低低“嗯”了一声。葛穆忽然将妻子拦腰抱起,在孙妍的轻呼中转了两圈。她笑着捶他肩膀,那笑声清清脆脆,像忽然漾开的月光。
月光正从窗外漫进来,水银似的铺了满地。孙妍心里那把对郝信仁尖利的芥蒂,仿佛被这澄澈的月色悄悄浸软、化开了一些,余下的,只剩一缕说不清的涩。
夜深人静。葛穆看着妻儿沉睡的侧脸,又望出窗外。乡村的月光安宁地笼罩院落,那坛韭菜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疑云是散了。可生活里,大概总会有新的云飘过来吧。他想。但至少这一夜,月明风清,人心安宁。
远处不知谁家的狗低低吠了两声,又歇下去。
花坛里,韭菜在月光下悄悄挺直了腰。有些刺,拔掉就好;有些结,解开了才知道,底下缠着别人看不见的苦衷。
明天,该是个晴天。
初稿于2022年7月6日
定稿于2025年12月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