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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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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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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青春去哪儿了

灵泉村近来最大的稀奇事,便是嚣张要结婚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村头巷尾。此刻,村里人几乎都聚在嚣张家那座新起的二层小楼里。嚣张是张根的绰号,因年少时的轻狂跋扈而得。如今他已过了不惑之年,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大喜之日——娶的是个比他大三岁的寡妇,丈夫去世多年,大女儿早已成家。满脸风霜、鬓发花白的他,正咧着嘴,露出被岁月磨蚀得有些发黄的牙齿,挨个给乡党们递烟发糖。那双曾挥拳砸砖的手,如今布满老茧和裂口,微微发着颤。

“谢谢叔,谢谢婶……不计前嫌,还肯来……”他反复说着,声音有些沙哑。

不少年长的伯伯婶婶,是看着他长大的。念在他父母当年老实厚道、与人为善的份上,接了请帖便都来了。其实,嚣张的父母早在十几年前就先后走了。村里人私下都说,是被他活活气死的。

那时的嚣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生得浓眉大眼,身板挺拔,是村里数得着的俊后生。可心眼却小得像针鼻,睚眦必报。谁若让他面上吃了亏,他必要暗地里找补回来。有人说,他从小就是个“瞎㞞”——上小学时,偷偷拔过人家自行车的气门芯,钻到西瓜地里摸过生瓜蛋子;刚上初中,竟把一条菜花蛇塞进女生书包,吓得那姑娘当场昏厥,险些落下病根。学校追查,他梗着脖子说:“谁让她骂我长得丑!”

好不容易混到初三,又因看同班一个男生不顺眼,平白将人打成轻伤。父母拖着病体,提着鸡蛋点心去人家屋里说情,额头几乎磕出血来,才算没被开除。可谁曾想,一周后的周五傍晚,他竟纠集一帮狐朋狗友,将那人堵在放学路上。明知对方不敢还手,他抄起半截砖头,狠狠砸向对方额头。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黄昏的土路。

那孩子在医院躺了整整一个月。

学校这次没有再留情面。调查时,他竟理直气壮:“上次他害我家赔了三百块,我妈借钱时遭了多少白眼!”校长气得拍桌子:“混账!你家的脸是脸,别人的命就不是命?”

他被开除了。

父亲常年佝偻着背,咳嗽起来像破风箱,家里全靠母亲四处打零工撑着。这两场祸事,让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彻底塌了半边天——赔偿、医药费,前后又填进去三千块。母亲把能借的亲戚邻居借了个遍,最后连玉米架上的玉米、粮柜里仅存的口粮,也全都粜卖了。

家里穷得只剩四面土墙,还有两个弟弟正念着书。

那天晚上,煤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灯花。母亲坐在炕沿,第一次在他面前掉了泪。那泪混浊,顺着她过早干皱的脸颊蜿蜒而下。“学乖点吧,根儿……”她声音很轻,却像钝刀子割在他心上。

他似乎终于看见了母亲的艰难,也看清了这个家的千疮百孔。他发誓要出去挣钱。母亲何尝不知,十七八岁的儿子,在家嫌农活脏累,出门又让人放心不下。可留在村里,又能有什么出路?她叹了口气,仿佛用尽全身力气:“那……你就出去闯闯吧。”

母亲第一次低头,去求了他二伯。

二伯早年当兵,打过仗,立过功,后来提了干,在外地某部队当了首长。张根小学毕业那年,二伯曾开着绿色吉普车回来探亲,车停在村口,引来半个村子的人围观。自那以后,张根走路都带着风,总觉得有二伯这座靠山,谁也不敢惹他。为此,他没少欺负邻家孩子,母亲只得一次次赔着笑脸,提了鸡蛋去道歉。

一听是二伯介绍的工作,张根喜出望外。靠着二伯的关系,他进了城里一家机器厂。厂长当面敲打他:“你二伯交代了,干不好,卷铺盖回家;干得好,奖励也少不了你的。”他憋着一股劲,从学徒做起。这小子确实机灵,那些复杂的图纸、精密的车床,他上手极快。不过几年光景,手艺已十分娴熟,加工的零件件件达标,颇得厂长赏识。后来他被提为小组长,奖金一次比一次厚。他把钱悉数寄回家,那张张汇款单,成了父母黯淡岁月里唯一的光。

最让他心头滚烫的,是两个弟弟的来信。信里说,交学费时同学问钱哪来的,弟弟挺起胸脯,声音响亮:“不是借的!是我大哥在厂里得的奖金!”特意把“奖金”二字咬得极重。张根捏着信纸,在集体宿舍的架子床上翻来覆去地看,嘴角的笑意藏也藏不住——他终于能替这个家撑起一片天了。

又这样干了几年,张根到了该成家的年纪。父母托媒人说了好几个姑娘,他连面都不见,有一次甚至将媒人轰出门去。村里人议论纷纷:“这嚣张,人是越长越排场,本事也见长,就是那驴脾气,一点没改。”也有人说,他是厂长眼里的红人,心气高着哩。

无人知晓,他拒绝所有相亲,只因心里早已住进一个人——厂里的“厂花”,斑斑。

斑斑那年二十,初中毕业,生得明眸皓齿,尤其那一头乌黑长发,如瀑如缎,衬得她肤光胜雪。她从不施粉黛,却自有一种清水芙蓉的韵致。张根第一次见她,是在厂区后头的晾衣场。她抱着一床厚棉被,踮着脚,怎么也够不到晾衣绳。他默默上前,接过被子,一扬手便搭了上去。她回头,对他嫣然一笑:“谢谢你啊。”

那一笑,脸颊漾起浅浅梨涡,眼底有星光闪烁。张根只觉得心口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从此再不能忘。

自那以后,他总寻着机会接近她。而她从不回避,每次见他,都报以温柔浅笑。那笑意,像冬日暖阳,将他心底的暴戾与阴郁一点点融化。他对自己说,就是她了,这辈子,非她不娶。

心里装了人,他的脾气竟收敛了许多。见人开始打招呼,脸上也有了笑模样。斑斑不止一次听人说起他的变化,两人便越发亲近——食堂吃饭,他总会“恰好”坐在她旁边;下班后,两人常沿着厂外那条栽满梧桐的小路散步。最让他魂牵梦萦的,是那次他鼓起勇气,请她去看电影。放映的是黎明和张曼玉的《甜蜜蜜》。当黎明的自行车碾过香港的街巷,邓丽君的歌声温柔流淌,他感觉到,斑斑轻轻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电影散场,夜风微凉,他送她回宿舍。在昏黄的路灯下,他第一次握了她的手。她没有抽开。

那晚回去,他彻夜未眠,翻出攒了许久的漂亮信纸,就着床头昏黄的灯光,写了整整八页。他把相识以来的点滴,心底的眷恋,对未来的憧憬,全都倾注笔端。信送出去后,他坐立不安,像等待宣判的囚徒。

斑斑的回信极简短,只有一行秀气的小字:“我和你一样。”

狂喜席卷了他。他立刻写信告诉父母,他要和斑斑订婚。父母喜极而泣,连夜张罗。媒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二伯。二伯亲自开车,载着厚重的四色礼登门提亲。斑斑父母是通情达理的人,见了礼数周到、一表人才的张根,爽快应下,只提了一个要求:斑斑还小,等她过完二十一岁生日再完婚。二伯含笑应承:“不急,这一年,也让根儿好好攒钱,把婚事办得风光些。”

谁知,半年后却横生枝节。

张根发现,同车间的阿正总往斑斑身边凑,有一次竟偷偷往她工具柜里塞了张纸条。斑斑不知所措,把纸条拿给了他。展开一看,是一首诗,字迹挺拔有力:

看见你的长发

飘逸柔顺

在我心底荡漾

你的微笑

那样摄人心魄

令我朝思暮想

你若是天上的织女

我就想做你地上的牛郎

哪怕银河九天

我的心永不变

不过是首浅白的倾慕诗,张根却妒火中烧。其实他早看阿正不顺眼——厂里正在举办技能大赛,他和阿正分在一组,是夺冠的热门对手。阿正技术不输他,为人谦和,人缘也好。此刻,嫉妒与狭隘彻底吞噬了他:他绝不能容忍任何人对斑斑有非分之想,斑斑是他的全部。若这次大赛输给阿正,他还有什么脸面当这个组长?斑斑会怎么看他?厂里那些平日被他呵斥过的工人,背地里又会如何嗤笑?

更让他窝火的是,阿正家境优渥,是高中毕业,难怪能写出这么“酸”的诗,字也比他狗爬般的强得多。他越想越气,当场将纸条撕得粉碎,就要冲出去找阿正算账。斑斑死死拉住他,好说歹说才劝住。可那几行诗像毒虫,整夜在他脑子里钻咬。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黑暗中滋生。

他趁夜深人静,溜进寂静无声的车间,在阿正那台机床的关键部位,做了极隐蔽的手脚。

第二天,冠亚军决赛。阿正刚启动机器没多久,加工的零件就出了严重偏差。阿正察觉不对,立即上报。检查很快发现了人为破坏的痕迹。生产线暂停,全厂排查。最终,有同宿舍的工友作证,昨夜看见张根偷偷溜出过宿舍。

面对质问,张根脸色煞白,哑口无言。

处罚很快下来:撤销组长职务,罚款两千元,全厂通报。

从云端跌入泥淖,只需一夕之间。张根觉得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鄙夷,连斑斑的目光,似乎也多了几分疏离和失望。他开始疑神疑鬼,只要看见斑斑和男工友说话,便怒火中烧,脾气反而比从前更暴烈。

最刺伤他的,是几天后,他亲眼看见斑斑和阿正在厂外的小饭馆吃饭。两人相对而坐,斑斑似乎被逗笑了,眉眼弯弯。那一刻,张根觉得心被狠狠剜了一刀。骄傲如他,再也无法忍受与“情敌”共事,更无法面对全厂的指指点点。

他连行李都没收拾齐整,更没告诉任何人,包括斑斑,在一个清晨悄悄离开了工厂,踏上了回家的路。他想,斑斑一定对他失望透顶,自己把脸丢尽了,还有什么资格去争取爱情?忘了罢,都忘了罢。

可家,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港湾。父亲佝偻得更厉害,咳嗽声空洞骇人;母亲似乎更瘦小了,除了操持家务、喂养牲口,还要没日没夜地给人绑笤帚,绑一把才挣一毛钱。她摊开手给他看,掌心布满厚茧和裂口,像干涸的土地。

张根的眼泪砸在地上。他不敢说出被开除的真相,只说身体不适,请假回来休息。父母不疑有他,依然以他为荣。两个弟弟放学回来,围着他“大哥、大哥”地叫,眼神里满是崇拜。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一周后,二伯的信到了。那天二弟正好回家取麦子换饭票,母亲不识字,便让二弟念。二伯在信里将他骂得狗血淋头,说他干出这等下作事,让自己老脸丢尽,从今往后,再不管他张根的死活。

屋里死一般寂静。父亲剧烈地咳嗽起来,痰盂里晕开暗红的血丝;母亲瘫坐在凳子上,眼神空洞,嘴唇哆嗦着:“这……这可咋办呀……”

张根猛地抬起头,脖颈青筋暴起:“怕啥!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们!”他听说西安蒜价好,便咬牙道:“我去西安卖蒜!”

他买了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将家里半亩地的蒜头悉数挖出,捆扎结实,驮在车后座上,一路蹬往西安。到了地方,人生地不熟,加上心里憋着闷气,他懒得吆喝,只寻了处树荫,解开袋子口,便蹲在一边发呆。

没想到,蒜头品相好,很快有人来问价。他打起精神,讨价还价,倒也卖了一些。正低头点钱时,三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晃了过来。领头那个叼着烟,在他崭新的自行车上摸来摸去,东拉西扯,就是不提买蒜。

张根心头火起,不耐道:“要买就买,不买走开,甭摸我车!”

领头的青年把烟头一摔,咧嘴笑了:“嗬,脾气不小?”手一挥,两个同伙上前,一把将车座上的几袋蒜掀翻在地。蒜头滚得到处都是。领头的紧紧抓住车把,显然是要夺车。

张根自小只有他欺负人,哪受过这个?热血瞬间冲上头顶,他扑上去和领头扭打在一起。混乱中,他摸到车筐里的铁秤砣,想也没想,抡起来朝对方后脑勺狠狠砸去!

“砰”一声闷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领头的青年动作僵住,眼睛瞪得极大,似乎想回头看他,却直挺挺向前扑倒。暗红的血,从他后脑汩汩涌出,迅速在地上洇开一片。

两个同伙吓傻了。围观的路人也发出惊呼。有人喊:“出人命了!快跑啊!”

张根握着沾血的秤砣,站在原地,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看见血不断流出,看见那青年的腿抽搐了两下,再也不动。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失去了声音。

一个同伙连滚爬爬奔向远处的公用电话亭。另一个在路人提醒下,也跑了过去。

警笛声由远及近,撕破了街市的嘈杂。当冰凉的手铐扣上手腕时,张根才如梦初醒,裤脚已被自己的尿液浸湿。

那个领头的青年,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就断了气。

消息传回村里,天塌了。母亲走投无路,颤抖着手,让二儿子代笔,给二伯写了第二封求救信。信里字字泣血,求二伯看在血脉亲情的分儿上,救儿子一命。

二伯闻讯,拍案大怒。可冷静之后,还是拖着年迈之躯,四处奔走,赔尽笑脸,说尽好话。最终,判决下来了:因属激情犯罪,对方亦有挑衅过错,且积极赔偿(二伯几乎掏空了积蓄),张根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

入狱前,二伯带着斑斑来见他。隔着冰冷的玻璃,斑斑哭成了泪人,一句话也说不出,只递进来一封厚厚的信,便掩面离去。

张根在狭小的接见室里,抖着手拆开信。斑斑清秀的字迹,被泪水晕染得有些模糊:

“根哥,若不是你犯了这样的大错,我从未想过离开……机器那事,我气你糊涂,可只要你肯软语哄我几句,我气消了,天涯海角也随你去。我心里,从来只有你一个。阿正找我,我请他吃饭,是想当面说清楚,让他死心。你怎么就不明白,怎么就不问一句,就这么走了?你可知我找了你多久,哭了多少回?我恨你,恨你莽撞,恨你不懂我的心……再过两月,就是原定婚期。十五年,你要我等十五年吗?到时你都快四十了,我也老了。就算我肯,我爹妈能肯吗?根哥,对不起……忘了我吧,好好改造。愿你……余生安好。”

信纸从指间滑落。张根佝偻下身子,把脸埋进手掌,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却没有一滴眼泪。心,好像在那个瞬间,被彻底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呼呼漏风的洞。

他入狱后,家里最后的支柱也垮了。父亲一病不起,弥留之际,浑浊的眼睛望着门口,断断续续地念叨:“根儿……根儿……”便咽了气。

二弟木儿不久后去了城里,再无音信。多年后才有同乡捎信回来,说是在外地偷电缆,被人发现,活活打死了。

母亲硬撑着,守着破败的老屋,靠绑笤帚一点点偿还儿子惹下的债,等待渺茫的希望。在张根刑期将满的最后半年,她也终于油尽灯枯。走的那天,她干瘪的手在空中无力地抓挠,嘴里含糊地喊着“根儿”,眼睛始终没有闭上。

三弟草儿,性子最闷,在二哥出事后,也离家去了外地打工,多年没有音讯。直到张根出狱后,才收到他一封简短的信,说在外头挺好,让大哥勿念。

因在狱中表现良好,张根获得三次减刑,实际服刑十二年。

出狱那天,阳光刺眼。他站在监狱高大的铁门外,眯着眼,看了很久天上流云。回到村里,老屋已塌了半边。他默默清理,在废墟边搭了个窝棚。他继承了母亲的手艺,开始绑笤帚。母亲绑一把挣一毛,他绑得又快又好,能挣一毛五。他不给人打工,自己收材料,自己绑,自己卖。

起早贪黑,三年过去,他不仅种好了地,笤帚生意也渐渐有了起色。他雇了村里几个手脚勤快的妇人帮忙,自己负责收购材料和贩卖。又过了三年,他还清了母亲留下的所有债务,推倒老屋,盖起了村里第一栋气派的二层小楼。他还特意在旁边,给三弟草儿也盖了三间明亮的平房,想着哪天弟弟回来,总有个像样的家。

如今,他四十三岁了。

新娘是邻村一个苦命的女人,丈夫早逝,独自拉扯大女儿,眉眼间尽是岁月的风霜与温顺的坚韧。相亲时,她看着他,轻声说:“就知道埋头苦干,话都不会说几句。” 他搓着手,憨厚地笑:“能踏实过日子,就成。”

婚礼简朴而热闹。他穿着不太合身的新西装,站在镜前。镜中的男人,头发已白了大半,脸庞被岁月刻下深深的沟壑,背脊虽还挺直,却已带了明显的弧度。只有那双眼睛,在经历无数风雨后,沉淀下一种浑浊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窗外,乡亲们的谈笑声、孩童的嬉闹声阵阵传来。屋里,红烛静静燃着,火光跳跃。

他望着镜中的自己,望着那满头的白发和满脸的皱纹,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恍惚。那些鲜活的、炽热的、痛苦的、愤怒的过往,那些关于青春、爱情、冲动与悔恨的记忆,潮水般涌来,又迅速退去,只剩下满目荒凉。

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的青春……去哪儿了?”

没有人回答。只有红烛的灯花,又轻轻爆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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