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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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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德州老德祥吃扒鸡

手机屏光映亮“散文选刊德州笔会”的邀约,我那浸透了江城热干面燥烈香气的舌尖,竟无端翻涌起一个遥远而温润的念想——那传说中骨酥如雪、肉烂若云,自运河桨声里飘摇了三百年的德州扒鸡。

一一题记

初夏的暮色,有如砚中的淡墨,缓缓泅染了德州城廓。站前街的灯火次第燃起,像一串遗落人间的星链。依依不舍地告别运河广场的千年水韵,我们一行便被引至“老德祥”的檐下。抬头,那方饱经烟火的匾额,在初上的霓虹光影里,沉淀着一种不言自重的温润。心弦悄然拨动:此刻,终可一亲这“中华第一鸡”的芳泽了么?

一楼的感应门开了,浓醇得近乎有形的卤香,裹挟着空调的冷气扑面而来。我感觉那并不是简单的气味,倒像一只无形的手,先温存地裹住你的衣襟,继而无声无息地沁入肺腑,用气味宣告着灵魂的模样。一楼厅堂,市井人声鼎沸。提袋捧盒人步履匆匆,目光却如胶似漆,尽数黏在玻璃橱窗后那油亮金黄、侧卧如眠的鸡身上。氤氲热气后,师傅们手起刀落,油纸窸窣作响——这最凡俗的烟火人间,竟成了传奇扒鸡最熨帖的序章。

木梯引我们向上,阶板轻吟,似在絮叨过往。二楼包房轩敞,花梨木窗棂将窗外夜色筛作碎银,悄洒在厚重的八仙桌上。壁上字画古雅,运河漕船、码头叫卖图,墨色斑驳间晕染开明清旧梦的底色。一时恍惚,耳畔仿佛交织起运河上悠远的号子,与楼下此刻鼎沸的人声,古今在此刻奇异地叠印,让我有穿越时空之感。

头道并非主角,是几碟玲珑凉菜。当地文友邢先生含笑举箸:“莫急,佳肴如文章,铺垫足方见真章。”他点向一碟酱色深沉的卤鸡胗,“莫看此物微末,内里却锁着‘五香脱骨’一缕精魂——那提鲜的玄机,三百年前便已生根。”他语调和缓,如展读一册泛黄的运河志:“元末明初,漕运如血脉贲张,德州踞九省御路之枢。彼时码头边,已有提篮老者,叫卖着‘烧鸡’雏形,赤红侧卧,肉嫩味浓,引得多少官靴驻足。”他目光投向虚处,似穿透时光,“那香气,怕是在运河上飘荡了数十里……然彼时,黎民百姓,只能望鸡兴叹。真正令鸡骨亦化酥的‘脱骨’之变,尚需静待康熙年间贾建才那场因缘际会的‘误烹’。”

邢先生的讲述,似携着运河的湿气弥漫开来。康熙三十一年的德州西门,贾家小伙计一场酣睡,竟让灶上煮过火的鸡,意外蜕变为“骨酥肉烂”的传奇。贾掌柜的慧眼与马秀才“五香脱骨”的命名,终使这意外在元宵灯会上大放异彩。邢主席的言语如一块块温润的河石,渐次铺展出扒鸡身世蜿蜒的古道。原来那缕摄人心魄的异香,早已在运河的桨声灯影里沉浮了数百年。

正沉醉于邢先生钩沉的历史烟霭,包房门轻启。一位服务员手捧硕大青花瓷盘,如奉珍宝般款款而入。盘心,那扒鸡安然侧卧,通体流转着温润的琥珀光泽,丰腴饱满,姿态安详若酣眠。一股难以名状的复合浓香,瞬间霸道地攫取了整个空间的气息。众人目光如被磁石吸附,屏息凝神。但见服务员素手轻拈鸡腿骨,皓腕微旋,稍一施力——酥烂的骨肉竟如熟透的秋菊般,自然舒卷分离。金黄油亮的肉丝根根莹润,诱人垂涎。顷刻间,盘中唯余几段莹白酥透的鸡骨,静卧于琥珀色的浓稠卤汁之中。

“脱骨”神技,于眼前完美呈现。举箸轻取,肉甫入口,舌尖先被一层醇厚如陈年酒浆的卤香温柔浸润齿颊;继而,那细腻的肉质在齿舌间无声化开,五香的滋味次第绽放,咸鲜饱满中透出悠长的回甘。更妙在那骨,轻轻一吮,竟真有酥香直透喉舌,全无滞涩。邢主席莞尔:“昔年马秀才初尝,脱口吟出‘惹得老夫伸五指’,岂非正是此情此景!而今高铁如电,掠经德州站台,多少旅人犹会心念一动,下车携此一味,方觉旅程圆满。”

席间笑语盈耳,我悄然抽身,欲下楼一探究竟。柜台前,一位西装经理正利落地为顾客封装真空扒鸡。趁隙攀谈,提及“德顺斋”韩世功。经理眼中精光一闪,如数家珍:“韩师傅,那是真‘痴人’!闷煮火候、香料君臣佐使,他琢磨得入了化境。当年与张金堂、崔金禄诸公合创‘中心斋’,摒弃烧鸡旧路,专攻扒鸡精艺,方奠定今日‘五香脱骨’的不二法门。”他指尖轻点柜中琳琅产品,“如今旗下‘鲁小吉’、‘清王府’诸品,口味或有新裁,然韩师傅们熬炼出的‘骨酥肉烂’之魂,一丝一毫,不敢或忘!”

经理的话语,瞬间将津浦铁路贯通后扒鸡行当“百家争鸣”的盛景拉到眼前。彼时站前铺肆相连,香气氤氲如云,各家暗中较劲又彼此“偷师”,终促技艺臻于化境。韩世功们的“中心斋”,如磁石般聚拢散落星光,照亮了扒鸡的登顶之途。这无声的薪火相传,早已在岁月深处刻下铭文。

重回席间,见一清秀服务员正轻手撤换骨碟。我低声探问:“这扒鸡焖煮,究竟有何关窍?”姑娘腼腆一笑,声轻却字字清晰:“火候是命脉,‘先武后文’——大火如猛虎,逼尽腥膻;文火似春蚕,方能让滋味一丝一缕,钻进骨头的每道缝隙。”她略顿,眼中漾起学徒的虔诚,“老师傅有口诀:‘汤沸当如泉涌,气匀须似春眠’。香料包在汤中沉浮吐纳,时辰一到,骨肉自离,那香气……才算真正浸透了骨髓。”

这朴素的真言,瞬间点化了“扒”字的精魂。原来这“扒”,不惟俯卧之态,更深藏于文武之火的玄妙嬗变中。1956年,当张树林、崔长青师傅于京城展评会上,令那“形美色鲜、黄中透红”的德州扒鸡惊艳四座,赢得“中华第一鸡”美誉时,支撑这无上荣光的,正是这代代心手相传、不敢须臾懈怠的“火候”二字。国营厂的门墙之内,老师傅们倾囊相授,终使这运河岸边升腾的平民智慧,淬炼成举国共仰的“天下第一”。

宴阑人散,众人携着真空密封的“德州扒鸡”步出“老德祥”。我驻足阶前回望,霓虹流彩下,“老德祥”的匾额愈发显得庄穆深沉。店内灯火通明,窗棂间人影绰约,碗碟轻碰之声如岁月低语。一只只扒鸡自此启程,飞向四海八荒的餐桌。它们腹中,紧裹着运河的千年桨声、康熙年间的灶火余温、铁路初通的悠长汽笛,以及国营食品公司里,老师傅掌心残留的滚烫余热。

这一缕浓香,早已超脱口腹之欲的浅滩。它更像一条无形的时光之河,由无数双或粗糙或灵巧的手接力守护,从元明码头提篮的吆喝声中发源,流经贾建才的逼仄铺面、韩世功的匠心作坊、国营大厂的肃穆车间,最终汇入今夜“老德祥”的灯火辉煌。它承载着古州城的每一次吐纳与脉动,裹挟着代代匠人对“火候”近乎偏执的敬畏,以及对那“脱骨”之境融入时光本身的永恒追求。

店门口的光影里,我看见一位年轻父亲正小心撕开包装,拈起一缕金黄,送入怀中稚子口中。小儿咂嘴,眉眼弯弯,油亮小手拍打着父亲面颊。那无邪的欢颜,仿佛映照着三百年前马秀才初尝时脱口而出的惊艳,亦叠印着今夜席间饕客们心照不宣的满足颔首。

唇齿间的油香终将散去,历史却在味蕾的记忆里悄然复活。饮食之道,终究是人与时光一场温柔的角力与对话。老德祥的扒鸡,便以一身温润的琥珀色油光,默然见证着这漫长而坚韧的交谈。它自运河的桨声帆影里浮出,在时代的钢铁脉络上飞驰,此刻,安然栖于青花瓷盘之中,骨酥肉烂,异香萦绕。每一个俯身品味的人,都成了这州城绵长故事里,一枚带着体温的、活着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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