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河从剑桥大学中间流过,将这座学府分割成若干部分。河不宽,水也不深,却载着无数人的梦。我也是追梦人之一。
此刻,公元2025年的7月3日,我站在拜伦桥头,望着那缓缓流动的河水,和河中撑杆嬉笑的游人,心如做梦:我怎么就站在了徐志摩笔下的"康桥"上了呢?
康桥其实并非一座桥的名字,英国人称之为Cambridge,音译为"剑桥",而徐志摩偏要唤它作"康桥"。此刻,我手里扶着平淡无奇的白色栏杆,心里说,这"康"字用得太好太有中国味了。既有安康、康乐之意,更具几分中国文人的雅致。
河水在国王学院、皇后学院、三一学院这些古老的建筑群间蜿蜒,岸边垂柳拂水,偶有天鹅游过,确是一派康乐景象。
望着河的遥远的尽头。我的思维触摸到天边一缕蔚蓝一一
一九二一年的秋天,徐志摩来到剑桥大学国王学院,注册为特别生。那时的中国,正值新旧思潮激烈碰撞之际,青年志摩满怀对西方文明的向往,负笈远游。他在《吸烟与文化》中写道:"我在康桥的日子可真是享福,深怕这辈子再也得不到那样蜜甜的机会了。"这"蜜甜"二字,道尽了他对康桥的深情。
此刻我眼前的康河,柔波里泛着细碎的阳光,像是撒了一河的金屑。河上有撑篙的船,多是游客,笨拙地操纵着长篙,船便在河心打转,惹来岸上阵阵笑声。这景象与志摩当年所见大不相同了。他那时写道:"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何等潇洒自在;而今的康河,倒成了游人嬉戏的乐园。
沿岸行去,国王学院礼拜堂的尖顶刺破蓝天,那哥特式的建筑巍峨庄严。据说志摩常在礼拜堂后的草地上读书,有时竟至于黄昏。我想象着他独坐河畔的身影,一个中国青年,在异国的校园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空气所包围。那时的他,正经历着与张幼仪婚姻的破裂,又热恋着林徽因,情感世界波澜起伏。康河的柔波,不知收纳了他多少心事。
转过一道弯,便见那著名的"数学桥",传说为牛顿所设计,不用一根钉子。这当然是后人附会,桥建于牛顿死后多年。但人们总愿意将伟大的名字与奇妙的建筑联系起来,仿佛如此便可使平凡之物获得不朽。志摩未必不曾在此徘徊,他本是学政治经济的,却在这里找到了诗的灵感。人生的转折,往往在不经意间。
再往前,便是那镌刻着《再别康桥》诗句的石碑了。
这石碑,位于剑桥大学国王学院康河石桥旁 ,是2008年,在《再别康桥》诞生80周年之际,剑桥大学国王学院在康河边上的草地上立下了这块诗碑,如今已成为剑桥的一处景观,吸引许多中外游客前去瞻仰。
石碑不大,灰白色的石面上刻着中英文对照的诗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游人排队在此拍照,喧哗中透着几分虔诚。忽然人群微微骚动,原来是中国著名诗人赵丽宏先生到了。他身着深蓝色中式对襟衫,身材挺拔伟岸,戴着一幅眼镜,面容清癯,眼神炯炯。赵先生是首届冰心散文奖获得者,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在国内外享有盛誉。
我上前问候,赵先生和蔼可亲,毫无大家架子。谈起徐志摩,他说:"志摩的诗,看似轻盈,实则沉重。他写'不带走一片云彩',其实带走了整个康桥的魂。"我们站在石碑前合影,背景是康河的柔波与岸边的垂柳,还有细小的翠竹。赵先生忽然指着河水道:"你看这水,流了千百年,看过多少人来人往,却依然如此平静。"
赵先生这句话令我陷入许久的沉思。康河的确见证了太多:牛顿在此思考万有引力,拜伦在此游泳(据说还带着他的熊),华兹华斯在此漫步,而徐志摩,一个中国诗人,在此找到了精神的归宿。赵先生继续说:"诗的本质是什么?不过是把流水般易逝的情感,用文字固定下来。志摩做到了,所以他不朽。"
周围的游人如织,各种语言交织在一起。一位英国老人正在给孙子讲解石碑上的诗,孩子懵懂地点头。河对岸,几个中国留学生大声朗诵着《再别康桥》,语调夸张,引得旁人侧目。赵先生微微一笑:"诗是属于每个人的,无论理解深浅。"
我问赵先生对"诗言志"的理解。他沉吟片刻,指着康河说:"'志'非止于个人抱负,更是心灵与宇宙的共鸣。你看这河水,它不言,却道尽千古风流。诗人捕捉的,正是这永恒的瞬间。"此时一阵风过,柳枝轻拂水面,荡起层层涟漪,仿佛在印证他的话语。
我们沿河漫步,赵先生谈起他第一次读《再别康桥》的感触。"那时我在乡下插队,生活艰苦,志摩的诗却让我看到了远方。好的诗歌应当如此,给人慰藉,也给人翅膀。"我不禁想到,志摩当年在康桥,不也是寻找着精神的翅膀吗?他从一个实业救国的青年,蜕变为一个诗人,这转变的过程,正隐含在康河的柔波里。
行至一处僻静的河湾,赵先生停下脚步。这里游人罕至,只有几只野鸭在岸边休憩。他说:"志摩最了不起的,是把中国的诗情与西方的形式完美结合。《再别康桥》看似西式格律,内里却是东方的离愁。"确实,志摩将中国传统诗歌的意境,融入了西方浪漫主义的表达,创造出独一无二的风格。这或许正是他在康桥最大的收获——不是知识,而是一种跨文化的诗性视野。
暮色渐浓,康河上的游船陆续返航。康河在夕阳下变成了一条金红色的缎带,远处国王学院的轮廓渐渐模糊。我想象着1928年志摩最后一次造访康桥的情景,那时他已是著名诗人,却仍为这方水土魂牵梦萦。
《再别康桥》写于1928年11月6日,在归国的轮船上。据其友人回忆,志摩当时异常激动,说康桥的景象挥之不去,非写不可。诗成后,他自认为"最满意的作品"。如今看来,这诗之所以动人,正因它超越了个人感怀,触及了人类共通的情感——对美好时光的眷恋与对逝去的无奈。
夜色完全笼罩了康桥,沿岸的灯光次第亮起,倒映在水中,随波摇曳。游人散尽,四周归于宁静。我忽然明白,赵先生所说的"诗言志",其真谛或许在于:诗是心灵与世界相遇时迸发的火花,它既是个人的,又超越个人;既是瞬间的,又指向永恒。志摩在康河柔波里寻觅的,不正是这种超越时空的共鸣吗?
归途中,我再次路过那诗碑。月光下,石刻的文字显得格外清晰:"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志摩的身影早已远去,但他的诗魂,却永远留在了康河的柔波里。这柔波千年如一日地流淌,见证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寻觅与告别,而诗,正是这永恒流动中最美的倒影。
康桥的夜,静极了。只有河水轻轻拍岸的声音,仿佛在低语:诗言志,志在山水之间,在心物交融之处,在每一个对美有所感动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