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活成一座桥
一一读陈栋梁先生《神光岭上的月光》论当代人的精神渡口
蒋经韬
月光如水,千年如斯。
当我捧读陈栋梁先生近日撰写的散文随笔《神光岭上的月光》,深切感悟到,那流淌在纸页间的不仅是文字,更是一种将自身化为渡桥的精神召唤。
桥,这一人类最古老的建筑之一,从最初的独木为梁到如今的跨海长虹,始终承载着连接与沟通的使命。而地藏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誓言,恰如一座横亘时空的精神之桥,连接着苦难与救赎,沟通着凡俗与神圣。在这个信仰被明码标价的时代,我们是否还能理解"把自己活成一座桥"的深刻意蕴?
桥的物理形态本身便是一种诗意的存在。它可以是江南水乡的拱桥,曲线优美如新月;可以是峡谷间的悬索桥,刚劲挺拔似脊梁;也可以是乡野溪流上的独木桥,质朴无华却坚韧。每一座桥都在诉说一个真理:存在的意义在于成全他者的通行。陈先生笔下那位新罗僧人,以冻裂的双手紧攥枯枝却将温暖给予病者,不正是一座行走的人间桥梁吗?他的体温是桥面的木板,他的慈悲是桥墩的基石,他的愿力则是桥身的钢索。当九华山的门票变成二百一十元的信仰价签时,我们是否还记得,真正的信仰从不收费,它只要求我们成为他人的渡桥?
桥的精神隐喻更为深邃。它象征着连接断裂、沟通隔阂的永恒努力。现代社会的病症恰恰在于人人筑墙而非架桥——我们在社交媒体上收获千万点赞,却对隔壁邻居的姓名茫然不知;我们热衷于在虚拟世界搭建人设,却在现实关系中竖起心墙。陈先生敏锐地捕捉到这种异化:"那些木讷呆滞的眼神背后,何尝不是被快节奏生活榨干的灵魂?"地藏菩萨的"慢哲学"之所以震撼人心,正因它反衬出我们精神世界的贫瘠。当我们计算着每份付出的即时回报时,菩萨却以千年为刻度,甘愿做一座永不竣工的桥。这种"不合时宜"恰恰照见了当代人灵魂的干涸——我们拥有无数连接工具,却丧失了连接的能力。
"把自己活成一座桥"既是对他者的成全,更是对自我生命的丰盈。桥的伟大在于它的双重属性:既是被践踏的通道,又是不可或缺的纽带。陈先生文中那个为病者暖药的身影,那个分粮给饥民的剪影,都在诠释这种"向下超越"的哲学。这让我想起徽州古桥上的青石板,经年累月被无数足迹磨得光滑如镜,却在岁月中愈发显现出温润的光泽。人心何尝不是如此?当我们俯身成为他人的渡桥时,自己的生命也在这种奉献中获得意想不到的饱满。那些席地诵经的身影,那些磨亮汉白玉的脚印,都在证明:真正的丰盛来自于给予而非索取。在这个慕强逐利的时代,我们更需要理解"低处的水最滋养万物"的东方智慧。
桥的哲理意蕴还在于它的过渡性与过程性。没有一座桥是终点,它们都是通往某处的必经之路。陈先生笔下的月光"从不执着于自己的形态",恰如地藏精神的核心——修行不在结果的圆满,而在过程的坚持。现代人的焦虑很大程度上源于对"到达"的执念:我们渴望立即成佛,却不愿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我们追求顿悟的狂喜,却看不上日复一日的持守。但桥的存在本身就在提醒我们:生命的意义或许就在这"之间"的状态里。那些在商业溪边保持本真的大树蛙,那些"捧半盏经声"的禅者,他们懂得真正的智慧在于成为过程本身。
桥还是一种文化记忆的载体。徽州的廊桥不仅供人通行,更是乡民议事、孩童嬉戏的场所;威尼斯的叹息桥连接的不仅是法院与监狱,更是正义与救赎的象征场域。陈先生对徽派建筑的呼唤,本质上是对这种文化记忆的守护。当我们的城市不断向天空生长,当建筑的高度刷新纪录,人心的海拔却在降低。我们拆毁了太多承载集体记忆的精神之桥,代之以冷冰冰的玻璃幕墙。那些"看得见的乡愁"正在消失,随之湮灭的还有我们与自己根源的连接。神光岭的月光之所以能成为确定性的精神坐标,正因为它穿透时空,将古今心灵串联成一座无形的桥梁。
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年代,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这种桥的精神。它不刺目却持久,不喧嚣却有力,既能照见九华山的石棱,也能照亮普通人脚下的坎坷。陈先生的文字之所以动人,正因他在这轮千古明月中,既看到了菩萨的愿力,也照见了自己的初心。把自己活成一座桥——这座桥连接着古今,贯通着人神,更指引着我们如何在这个浮躁的时代,活出生命的重量与光泽。当商业化的喧嚣淹没禅意的低语时,或许我们该停下脚步,问问自己:我的存在,能否成为他人生命中的一座小桥?哪怕只是帮助一个灵魂渡过片刻的黑暗,也是无量的功德。
月光依旧,山河已改。但桥的精神永不过时——它教会我们在成为通道中实现自我,在连接他者时圆满生命。合上《神光岭上的月光》,我仿佛看见无数座无形之桥正在升起,它们由无数普通人的善意与坚守构筑,在物质主义的洪流中,架起通往精神彼岸的隐秘路径。这才是地藏精神给予当代最珍贵的启示:成佛不必在彼岸,渡人即是修行;圣境不必在远方,脚下便是道场。把自己活成一座桥,便是将有限的生命融入无限的慈悲之流,在渡与被渡之间,见证生命最本真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