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江：一部流淌的生命史诗

我该以怎样的笔触，才能勾勒你从嶓冢山到龙王庙三千余里的苍茫？那蜿蜒的河道是大地搏动的血脉，在秦巴山脉与江汉平原间奔腾着永恒的交响。我该打开怎样的胸襟，才能领悟你七亿年地质变迁的风云？每一道峡谷都是岁月镌刻的脊梁，每一滴水都沉淀着民族的泪与汗。我该秉持怎样的虔诚，才能读懂你与华夏文明共同谱写的命运交响？那九曲回环的江流中，奔涌的不只是清浊交替的波涛，更是荆楚儿女与天地共鸣的生命长歌。

一

站在陕西宁强县嶓冢山的源头，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苍翠的山峦。我看见你从海拔一千六百米的冰川融水中诞生，始发的清泉在青苔覆盖的岩石间汩汩流淌，宛如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初生的你，在秦岭南麓的高山峡谷间婉转徘徊，像刚学走路的孩童，时而跌跌撞撞冲过卵石遍布的河床，溅起银色的水花；时而安静地积蓄在深潭，倒映着蓝天白云。

漾水、沮水、玉带河，这三条源流的清泉，在嶓冢山的怀抱中交汇、融合，开始了奔向长江的漫长远征。源头的每一块砾石，都被你的清流打磨得圆润光滑，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泽，如同巨龙初醒时舒展的鳞片。

地质学家告诉我，你比长江年长七亿岁。当长江尚在混沌中孕育，你已开启塑造山河的伟业。震旦纪的古老岩层在你河床深处沉睡，秦岭巴山的造山运动在你两岸刻下年轮。那些裸露的岩壁犹如展开的史前卷轴，每一道褶皱都记载着大陆的漂移、冰川的消长。航拍镜头下的你，宛若一柄苍劲的青铜枝杈，在西北至东南的走向间，镌刻着造物主的密码。上游的河道在秦巴约束下如列阵的兵俑，中下游的支流则在平原上挥洒出生命的狂草——这是自然挥毫写就的天地文章。

晨光微熹时，源头的取水仪式开始了。耄耋老人拄着梨木杖，踏着被露水打湿的青石阶缓步而来。他手中的陶罐泛着祖传的包浆，罐身的鱼纹在曦光中若隐若现。在汩汩泉眼旁，老人颤巍巍屈膝，将陶罐缓缓浸入溪流。水波荡漾间，他闭合双目，唇间念念有词，仿佛在与山灵对话。围观的村民静立如松，唯有泉水叮咚应和着鸟鸣。当陶罐盛满月华般的清泉，老人郑重捧起，水珠沿罐壁滑落，在朝阳下绽出七色光华——这哪里是取水，分明是千年传承的山水祭祀。

然而，当我顺着你的流向，来到中游的安康段时，却感受到了你性格的另一面。这里的河道开始变得宽阔，水流也开始湍急。两岸的峭壁上，还残留着历代洪水的水痕，像一道道伤疤，记录着你与人类相处的艰难历程。江水在这里变得浑浊，携带着黄土高原的泥沙，也承载着千百年来两岸百姓的悲欢离合。

二

汉江，你这孕育生命的母亲河，也曾是夺走生命的洪魔。在你的流域里，至今还流传着关于洪水的惨痛记忆，那是一首用血泪谱写的生命苦难史！

明万历十一年（1583年）的那个夏天，金州城（今陕西安康）的居民永远不会忘记。连续四十天的暴雨让你的水位不断上涨，最终，堤防溃决，滔滔洪水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城郭倾颓，田畴尽毁"。幸存者望着被淤泥吞噬的家园，只能将州城迁往赵台山下，改名兴安州。这是你给人类最惨痛的教训，也是汉江治水史上第一个需要铭记的坐标。地方志上寥寥数语的记载，背后是无数家庭的支离破碎。

时光流转到1935年7月，"乙亥奇灾"让整个汉江流域陷入绝望。那年夏天，暴雨如注，连月不停。钟祥段狮子口堤防在洪峰面前不堪一击，57400立方米/秒的流量如脱缰野马，瞬间吞噬了上万条生命。史料记载，洪水过后，"浮尸蔽江，哀鸿遍野"。全流域8万余人溺亡，670万亩良田成为泽国，370万人流离失所。那一年的汉江水，混杂了太多的血与泪。幸存者回忆，洪水退去后，原本肥沃的田地覆盖着厚厚的泥沙，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即便到了1983年，已经进入改革开放时期的中国，安康古城的居民依然要面对你的怒吼。7月31日，持续暴雨让你的水位暴涨，洪水如猛兽般冲进安康城，水位快速涨至二楼窗台。870条生命在这场灾难中逝去，4亿元的损失，在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是个令人窒息的天文数字。一位参与救援的解放军战士回忆，他们在齐胸深的水中搜寻幸存者，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的水面上摇曳，呼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那场景至今令他夜不能寐。

在钟祥市博物馆里，我见到了一组记录1935年洪水的照片。照片上，幸存者站在废墟前，眼神空洞。一个老妇人抱着仅存的包袱，坐在倒塌的房屋前，她的目光穿越了近一个世纪的时光，依然让人心痛。这些影像，成为汉江苦难史最真实的见证。博物馆的解说员说，这位老妇人的三个孩子都在洪水中丧生，她一直活到九十多岁，每年的七月都会到江边祭奠。

在安康老城区，一些建筑物的外墙上还保留着1983年洪水的水位线标记。那条醒目的红线，像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提醒着人们与你相处的代价。当地老人回忆说，洪水来临时，整个城市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就变成了一片汪洋。人们爬上屋顶，攀上大树，在洪水中苦苦挣扎。那些撕心裂肺的呼救声，至今还在幸存者的梦中回响。一位当时年仅十岁的幸存者说，他永远记得母亲用尽全力把他推上屋顶，自己却被洪水卷走的那个瞬间。

三

但是，中华民族从不向灾难低头。在与你的博弈中，人类逐渐从被动防御转向主动治理，开始了一场波澜壮阔的治水史诗。这是一曲用汗水与智慧谱写的壮歌。

1958年，一个值得载入史册的年份。十万建设大军从四面八方汇聚丹江口，开始了驯服汉江的壮举。那时的新中国，百废待兴，没有现代化的机械，就用肩挑背扛；没有先进的技术，就在实践中摸索。在丹江口水利枢纽建设工地上，建设者们住的是简易工棚，吃的是粗茶淡饭，但他们有着改天换地的豪情。工地上红旗招展，号子震天，那场面，至今让亲历者热血沸腾。

今年78岁的退休工程师王建国，当年曾是建设大军中的一员。他回忆说："那时候，我们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肩膀磨破了，手掌起茧了，但没有人叫苦。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是在为子孙后代造福。"像王建国这样的建设者，用最原始的工具，完成了最艰巨的任务。1974年，丹江口水利枢纽工程竣工，宛如在你上游安上了一把安全锁。王建国说，大坝合龙的那天，整个工地都沸腾了，许多人相拥而泣，那不仅是喜悦的泪水，更是对逝去战友的告慰——有27位建设者永远长眠在了这片土地上。

此后的治水之路，中国走得坚定而踏实。1975年至2004年，是堤防加固与支流治理并重的时期，中下游防洪体系日趋完善。在钟祥段的堤防加固工程中，工人们发明了"碾压混凝土"的新工艺，大大提高了施工效率。2005年至2014年，丹江口大坝加高工程实施，防洪与供水功能得到统筹。这个时期，现代工程技术得到广泛应用，GPS定位、自动化监测等新技术让治水工作更加精准高效。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1995年2月，这是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时刻。湖北省人民政府将原荆州地区汉江修防处和东荆河修防处合并，组建湖北省汉江河道管理局。这一重大体制改革，标志着汉江治理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历史阶段。新成立的汉江河道管理局整合了资源，理顺了管理体制，使汉江治理工作更加系统化、专业化。汉江治理开启了现代化的新征程。

沿线的涵闸，是你身上的关节与穴位。最著名的杜家台分洪闸，如忠诚的卫士，在关键时刻为你分流减压。这座建于1956年的分洪闸，历经多次改造升级，如今已成为汉江防洪体系中的重要一环。在2017年的秋汛中，它成功分泄洪水12亿立方米，保护了下游数百万人口的安全。看守分洪闸的老职工李师傅说，每次分洪都是惊心动魄的考验，但当看到洪水驯服地通过闸门，下游百姓安然无恙时，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

这些水利工程，不仅是用钢筋水泥筑成的建筑，更是用智慧与汗水浇灌的丰碑。在汉江水利委员会的档案馆里，保存着数以万计的设计图纸和施工方案。每一张图纸背后，都凝聚着水利工作者的心血；每一个数据里面，都包含着对生命的敬畏。档案员说，这些发黄的图纸至今仍被妥善保管，因为它们不仅是历史的见证，更是未来治水工作的重要参考。

四

走进新时代，"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如春风化雨，重塑着汉江治理的思想根基。治水智慧从工程主导迈向生态优先，从对抗驯服转向和谐共生，展开了一场静水流深的深刻变革。

在湖北省水利厅的调度中心，巨大的电子屏幕上实时显示着你的每一个动态。数字孪生丹江口工程，将实体大坝映射到虚拟空间。原本需要数月完成的安全演算，如今只需一分钟就能得出精确结果。工程师们坐在电脑前，轻点鼠标，就能模拟各种极端天气条件下大坝的运行状态。年轻的工程师小张说，他的爷爷当年参与了大坝建设，父亲参与了大坝加高，现在轮到他用数字技术守护大坝，"这是我们家的三代情缘"。

2023年秋汛期间，面对五场编号洪水，125座水工程联合调度，丹江口水库单库拦洪85亿立方米，实现了"最密集秋汛"的平稳过渡。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靠的不再是人海战术，而是科技的力量。水文监测系统每五分钟更新一次数据，人工智能算法精准预测洪水演进，无人机群24小时巡查堤防......这些现代科技手段，让治水工作变得更加精准、高效。防汛指挥部里，指挥长看着大屏幕上实时传输的画面，镇定自若地发出指令，与昔日防汛时的人仰马翻形成鲜明对比。

但更令人欣喜的是生态的复苏。在老河口市，我见到了54.8公里长的滨江生态景观带。这里曾经是荒芜的滩涂，如今变成了市民休闲的乐园。清晨，老人们在这里打太极拳；傍晚，孩子们在亲水平台上嬉戏。樱花盛开的季节，整条景观带如同粉色的云霞，美不胜收。带着孙女在这里散步的王大爷说："我小时候这里都是烂泥滩，现在变得这么漂亮，真是做梦都想不到。"

洪山嘴镇艾家沟村的村民李大爷，指着村后那片新绿的荒湖滩涂对我说："十年前这里还是光秃秃的，现在都长起来啦！"通过"政府主导+社会参与"的模式，这里的荒湖滩涂披上了绿装，仙人渡镇江心洲建起了防沙林带，西排子湖湿地公园形成了完整的环湖湿地景观。李大爷现在是一名护林员，他说看着这些树一天天长大，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成长一样开心。

汉江水质常年保持在Ⅱ类以上，蓝喉蜂虎等珍稀鸟类来此筑巢繁殖，这是对你生态修复最好的褒奖。在襄阳段的江面上，我见到成群的白鹭在浅滩觅食。它们时而展翅高飞，时而低头啄食，与清澈的江水构成一幅和谐的画面。当地的摄影爱好者告诉我，这几年鸟的种类明显增多了，连多年未见的中华秋沙鸭也重新出现在汉江流域。他说，为了拍摄这些珍稀鸟类，他经常在江边一守就是好几天，"但看到它们优雅的身姿，所有的等待都值得"。

五、

2025年的秋天，汉江流域迎来了一场严峻的考验。连续强降雨让江水猛涨，秋汛以远超往年的威势袭来。然而，与历史上的灾难不同，这一次，汉江沿岸显得从容而镇定。

正值国庆、中秋双节，湖北省汉江河道管理局班子成员汇聚防汛智慧指挥中心，按照省水利厅防汛指示要求，对照防汛预案排兵布阵，发出"全员取消休假，返岗防汛"指令。防汛责任重于泰山，广大干部职工有的放下旅行箱，有的退掉高铁票，有的飞机刚刚落地，接到防汛命令，当即购买返程机票......

深圳机场，罗淑文刚踏出机舱就接到防汛通知。她与专程赶来的女儿在候机厅匆匆相拥，随即转身登上最近的返程航班。这个中秋，她的身影在南北之间切换，航班终点不是家的方向，而是752公里堤防线上的哨所。

在简家口，汹涌的江水裹挟着杂木水葫芦奔涌而来，淹没了水文标尺。段长李伟与68岁的老陈套上厚重的防水服，踩着湿滑的岸坡踏入齐腰深的激流。竹耙在手中颤动，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十几分钟后，标尺终于重现，水位数据得以准确上报。上岸时，他们的外衣浸透泥水，内衣早已被汗水湿透。

管理段里，新婚的王喆3号就回到了岗位上。新娘从黄冈赶来，在堤坝上给巡堤的同事们发喜糖。段长刘洋举起手机，为这对新人在涛声伴奏下拍了张特别的"堤防结婚照"。没有蜜月旅行，只有并肩守堤，这场特殊的婚礼在抖音上收获了无数祝福。

汉江刘家大湾险段，"鲁"字牌照的越野车成了流动哨所。来自山东德州的小伙子王继尧睡在车里，他是项目部派来协助防汛的。黄河边长大的他，第一次见识南方河流的汹涌，每晚枕着江涛入眠，这辆山东来的车成了堤防线上独特的风景。

北口管理段副段长张超超连续守堤二十多天，七岁的儿子被送进托管中心。每天深夜，他都要对着电话手表那端的孩子说说话。屏幕里孩子眼泪汪汪的模样，让这个山西汉子心如刀绞，可天一亮，他又扛起铁锹走上了大堤。

一场秋汛，映照出守堤人的赤胆忠心。防汛是没有硝烟的战斗，他们随时听从召唤。"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这些守堤人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却怀揣着防汛争先、护民平安的赤子情怀。他们用坚守诠释"守土有责、守土尽责"的担当，以"舍小家为大家"的境界，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安澜长城"，护卫着你滋养的千万生灵。

六

站在今日的汉江之畔，看江水东流，思绪万千。晚霞映照在江面上，泛起金色的波光。一艘货轮缓缓驶过，在江面上划出长长的波纹。岸边的柳树下，垂钓者安静地等待着鱼儿上钩。这样宁静祥和的画面，让人很难想象你曾经肆虐的模样。

你的意义，早已超越了一条河流的范畴。你是自然的史诗，从七亿年前流淌至今；你是文明的摇篮，滋养着两岸的万千生灵；你是精神的象征，见证着中华民族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智慧与勇气。

那些治水的人们——从肩挑背扛的建设者，到操作智能系统的工程师；从巡堤查险的基层干部，到参与生态修复的普通市民——他们才是你真正的守护神。在仙汉分局，我见到了一对师徒。老师傅张工在汉江边工作了三十多年，马上就要退休了；徒弟小李是去年刚毕业的大学生，学习的是智慧水利专业。张工带着小李巡查堤防，教他辨认管涌、散浸等险情；小李则教张工使用"数字汉江"APP，实现巡堤险情一键上传。这样的新老传承，在汉江沿线随处可见。

他们的汗水与智慧，化作了你岸边的绿色长廊，化作了你身上的水利工程，化作了你水质提升的每一个百分点。在丹江口大坝上，我遇见了一位来自北京的游客。他指着清澈的江水说："我们北京人喝的就是这里的水。"这句话里，包含着多少感激与自豪。

2017年12月，你入选首届全国十大"最美家乡河"。这份荣誉，是对所有治水人最好的褒奖。如今的你，不仅是防洪保安的屏障，更是生态文明的典范。沿江而建的湿地公园、生态走廊，成为人们休闲娱乐的好去处；清澈的江水滋养着万千生灵，重现了"沙鸥翔集，锦鳞游泳"的美景。

汉江啊，你这古老的河流！昨日，你以苦难磨砺了我们的意志；今日，我们以智慧回报你的滋养。在这人与自然的对话中，我们终于明白：治水不是征服，而是理解；不是对抗，而是共处。

当南水北调的清流滋润北方干渴的土地，当候鸟在你的湿地中欢快鸣叫，当孩子们在你的岸边快乐奔跑，这便是对你——古老的汉江——最好的礼赞。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汉江两岸的灯火倒映在江水中，如同撒落的繁星。你从历史中走来，向未来奔去。带着大山的嘱托，带着平原的期盼，带着新时代的梦想，永远向前，向前！在你的涛声里，我听见了一个民族的坚韧，听见了生命的歌唱，听见了时光的回响。你这部流淌的生命史诗，必将随着不息的江流，继续书写新的篇章。

这部生命史诗的书写，从"浮尸蔽江"的苦难悲歌，到"人定胜天"的抗争壮歌，终至"道法自然"的和谐交响——恰如古人所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我们在血泪洗礼中终于领悟：治水的至高境界，是让河流成为河流，让自然回归自然。

未来的汉江，将绽放更动人的光彩。智慧治水将构筑数字孪生流域，生态保护将实现生物多样性恢复，人水和谐将成就新的文明范式。我们坚信，这条承载着东方智慧的江河，必将成为世界大河治理的璀璨明珠，向全人类展示中华民族"天人合一"的生态智慧与天下情怀。

江水奔流，永不停息！

治水事业，代代相传！

 人水和谐，万年千载！

这就是汉江，这就是我们荆楚儿女的母亲河，这就是一部永远流淌的"人水共享"的生命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