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端午,雨下了一天没有停止。从早上七点多一点开始,天就下起淅淅沥沥小雨,接着是天地连线一般中雨。
“端午一日雨,落到黄梅后”,我想起小时候,阿婆撑起雨伞站在槐树树下,摇着蒲扇念叨这句时,檐角的雨珠正顺着青瓦滑落,在青石板上砸出一圈圈淡青色的晕。
端午这天,在值班巡查的我,正站在学校四楼走廊上,看这场端午的雨——它细密如丝,将校园里的花木织进朦胧的雨幕里。教学楼前的银杏树被洗得发亮,围墙边的月季垂着沾雨的花苞,玫红色花瓣上的雨痕像未干的水彩;樱花树只剩青绿的叶片在雨中轻颤,叶尖水珠坠下时惊起藏在叶底的一只麻雀;还有桃树、杏树枝条交错成影,青豆大的毛桃和已经黄了的杏果裹着雨珠,在叶缝里悄悄膨大。
校园在雨里透着静谧。上课、下课的铃声透过雨幕传来,闷闷的像敲在湿棉絮上。操场蓝色跑道被浸成海水色,水洼映着灰白天光,偶尔有人撑着伞走过,伞沿溅起的水花在空旷的校园里划出涟漪。走廊窗台上的花盆里,水珠顺着叶片滚落,滴在瓷砖上的声响,与窗户玻璃被雨水敲出的“嗒嗒”声、走廊时钟的“滴答”声叠成碎响。往远处望,雨幕将楼宇晕成灰蓝剪影,地理课本里的江淮梅雨锋面仿佛正透过雨丝,在云层里编织湿润的网。
从学校出来时,雨势仍密,将街道和住宅小区泡成另一幅景象。
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在雨中枝繁叶茂,雨水顺着掌状叶片的脉络成串滚落,砸在人行道的盲道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脆响。卖水果和蔬菜的商贩将摊位挪到公交站台下,塑料布上的水洼聚成小镜,映着青李、杨梅和被雨洗得发亮的枇杷,还有红红的番茄和墨绿的黄瓜。忽然想起宋代赵蕃在《端午三首》里写“年年端午风兼雨”。此刻街边便利店的玻璃上正蜿蜒着雨痕,橱窗里的粽子礼盒在暖光下泛着油润的光,与湿漉漉的街道形成奇妙的反差。
小区门口的石榴树被雨水压弯了枝,殷红的花苞在雨中半开半合,像含着一汪水的胭脂。单元楼下的电动车棚积了浅洼,车轮碾过的水痕里浮着被打落的女贞花瓣,青黑色路面被浇成发亮的镜面,映着居民楼阳台上挂着的艾草束——那些捆绑整齐的草茎在雨里垂着水珠,苦香混着潮湿的空气,从楼道缝隙里渗出来。
在常走的小巷,我看见修鞋匠老孟正收着摊位。他的木板棚顶积了厚厚一层雨水,边缘垂落的水线在脚边汇成小流,冲得满地碎皮料沙沙作响。“这雨下得,怕是要应了‘落到黄梅后’的老话。”他指着巷子尽头积水的洼地,那里漂着几片梧桐叶,像微型龙舟在雨水里晃荡。而隔壁小超市的竹帘外,三两个茶客端着茶壶看雨,紫砂壶冒出的热气与雨雾交融,将“端午雨是‘黄梅引子’”的老话,泡成了檐下慢悠悠的谈资。
晚上,我站在自家阳台看雨,楼下马路的车流化作两条流动的光带。车灯驶过的瞬间,溅起的水花如撒开的碎钻,落在路边绿化带的冬青叶上,惊起细密的水雾。远处高楼的窗户亮着零星灯火,每扇窗后或许都有个看雨的人。手机天气预报显示江淮地区未来两天阴雨,配图里的灰色雨区与阿婆口中的“黄梅后”或许不一致,这种变化让我产生一个疑惑:古人的经验还会灵验吗?就算不灵验,我也没有遗憾,只是遗憾这端午的雨里少了老槐树下蒲扇摇晃的声响。
雨还在敲打着阳台玻璃,“沙沙”声里,我忽然隐隐看见对面楼顶的太阳能热水器上,几只麻雀挤在一起躲雨,羽毛被雨水粘成一团,却还在歪着头啄理彼此的绒毛。这让我想起白天校园里躲在樱花叶下的小雀,想起街巷里修鞋匠棚顶垂落的水线,想起阿婆说“老话不必较真灵不灵”——原来这场端午的雨,早把校园的花木、街道的梧桐、小区的石榴,连同老辈人的农谚和市镇的灯火,都泡在同一片湿润的时序里。当雨水从银杏树叶落向青瓦,从教学楼顶滑入柏油马路,天地万物便在这连绵的雨幕中,完成了一场关于节气的隐秘对话。
我想对话端午的雨,它下得那么温柔,该是祥和的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