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东干渠是自东向西穿过高刘集的一条灵动的脉络。它的晨昏充满了江淮地区独有的烟火气,令人陶醉。
南岸的红卫南路与北岸的红卫北路,如两道平行的辙痕,记录着瓦东干渠这条人工河与两岸人间的朝夕相伴的岁月。
去年,我搬迁到北岸的南苑小区居住,每日清晨从红卫北路走过红卫大桥,沿红卫南路向东去学校;黄昏时分,又踏着余晖从原路返回。晨与昏的光影里,干渠的模样总在变,却又始终带着一种沉静的熟稔,像一位沉默的老友,把岁月的故事都浸在无声的流水里。
清晨的雾,是干渠最轻柔的开篇。天刚蒙蒙亮时,墨蓝色的天幕还未褪尽,雾便从河面袅袅升起,先是贴着水面凝成一层薄纱,而后慢慢漫上岸来,爬上红卫北路的法桐树梢,裹住红卫大桥的栏杆。
我出门上班,常能看见路边的草叶上凝着细密的露珠,雾气流过脸颊,带着水汽的清润,像洗过的空气里掺了点泥土的腥甜。路灯的光在雾中散成一圈圈朦胧的晕,走在桥上,脚下的水泥路面湿滑滑的,倒映着细碎的光,仿佛踩在一片碎银铺就的路上。
雾浓时,二十多米宽的河面几乎看不见轮廓,只能听见两岸树在风中摇动的低语,像远处有人在轻轻翻书。红卫大桥东西两头的景致都浸在雾里,东边凤凰湖的节制闸只剩个模糊的剪影,西边的竹林则成了一片晃动的灰影。偶有早起的水鸟从雾中掠过,翅膀划水的声音格外清晰,却看不见鸟的踪迹,只留下一圈圈涟漪在雾中慢慢散开,又被新的雾气填满。风过时,雾会顺着桥身流淌,把行人的身影也揉进白茫茫里,自行车的铃铛声从雾中钻出来,“叮铃铃”地响,像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音符。
晨雾渐散了,河面便在晨光中显露出真容。水是深绿色的,带着泥土沉淀的厚重,它来自大别山区,又不像山间溪流那样清澈见底,却自有一种温润的光泽,像一块被河水浸泡了多年的老玉。阳光从东边的云层里漏下来,在水面上碎成一片金斑,随波轻轻晃动,像无数条小鱼在水里游弋。靠近南岸的星星点点的水草刚探出头,叶片上的露珠在晨光里闪着光,如果是夏天,会有几只蜻蜓停在草叶上,翅膀是透明的蓝,被风一吹,轻轻晃悠着,却不肯飞走。
河面上的倒影是最妙的景致。雾散得差不多时,水面平得像面镜子,把岸边的树、天上的云,甚至红卫南路上行人的身影都映得清清楚楚。树影是倒着的,枝条向下伸展,仿佛要钻进水里去;云影是流动的,一团团飘过,分不清是云在动,还是水在流。
一只白鹭从竹林里飞来,翅膀在水面上一点,倒影“哗啦”碎了,涟漪一圈圈荡开,把树影、云影都搅成了模糊的光斑,等水面重归平静,白鹭早已没入竹林里,只留一道白影在记忆里。
红卫大桥上总是人来人往。提着公文包的上班族小跑几步,赶在绿灯亮起时穿过马路;背着书包的学生停在桥栏边,对着河面勾几笔速写;牵着小狗的老人慢慢走着,狗在草丛里嗅来嗅去,老人便停下等,嘴里念叨着“别急,慢慢走”。桥栏边常有钓鱼的人,天不亮就支起鱼竿,小马扎往地上一放,便坐成了一尊雕像。一个白发老人钓上条小鱼,他捏着鱼嘴看了看,又轻轻放回水里,嘴里说着“再长长大”,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河水。
这晨景里藏着干渠的往事。1958年的春天,铁锹与锄头的碰撞声打破了这片土地的宁静。那时的高刘集及周边的青壮年都扛着工具聚集到这里,男人们光着膀子,脊梁上的汗珠在太阳下闪着光;女人们挽着裤腿,扁担压在肩上,步子却迈得稳。没有机械,就靠人拉肩扛;没有图纸,就凭老手艺人的目测。白天,工地上的号子声能传到几里外;夜里,煤油灯照亮工棚,人们躺在稻草铺上,还在盘算着河道该挖多宽、多深。
可这条河的诞生并不平顺。1961年到1963年,自然灾害不幸降临,人们只能去搞生产,填饱肚子,工程便停了,挖了一半的河道在风雨里裸露着,雨水积成水洼,野草疯长,把河床遮得严严实实。但人们没忘了它,农闲时总有人来看看,用手摸摸湿润的泥土,说:“等日子好了,还得把水引来。”1964年复工的号子一响,老人们带着年轻人又回来了,夯土的号子比从前更响。1965年夏天,第一股清水漫过河床时,工地上的人都跳了起来,有人掬起河水喝,笑得满脸是水——从那天起,这渠水便成了江淮分水岭的生命线,旱时浇地,平时解渴,两岸的庄稼与人家,都靠这水活着。
黄昏是瓦东干渠一天中柔媚的时刻。放学后,我沿着红卫南路向西走,迎着落日,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路面上,随脚步轻轻晃。空气里少了清晨的凉,多了些暖融融的气息,混着路边饭菜的香、青草的味,还有河水特有的湿润,让人心里踏实。
夕阳把瓦东干渠也染成了金色。河面像是铺满了碎金,水流过的地方,金斑便跟着流淌,晃得人睁不开眼。靠近北岸的水面上,一群鸭子正慢悠悠地游着,羽毛被夕阳染成了橙红,偶尔把头扎进水里,撅着屁股扑腾几下,溅起的水珠在光里闪成一串星子。岸边的竹林也着了色,被风吹得轻轻摇,影子投在水面上,像一幅流动的剪影画。
红卫大桥上的人比清晨更从容。下班的人们不再急着赶路,三三两两地走着,聊着白天的事。有几个老人坐在桥头边的石墩上,手里摇着蒲扇,说着庄稼的长势:“今年雨水好,渠里的水足,玉米肯定能丰收。”“可不是,你看河西边那片稻子,绿油油的,比去年强多了。”他们的声音慢悠悠的,像渠水一样淌,带着满足的笑意。
孩子们是黄昏的主角。放学的学生背着书包在红卫南路上跑,书包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响。三两个女孩们则蹲在草丛边,摘着紫色的野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笑声像银铃一样脆。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刚摘的狗尾巴草,追着蝴蝶跑,裙摆扫过草叶,惊起几只蚂蚱,蹦跳着钻进了渠边的泥土里。
夕阳渐渐沉向西边的树梢,天空的颜色慢慢变深,橘红褪成了粉紫,又染上点墨蓝。河面上的金光淡了,水色重归深绿,却比清晨多了些暖意。岸边的路灯亮了起来,一盏盏沿着河岸排开,像一串落地的星子,灯光映在水里,成了一条晃动的光带,从红卫大桥一直延伸到远处。
这时的干渠是安静的,却又藏着勃勃生机。夜钓的人扛着鱼竿来了,在岸边支起小马扎,鱼饵袋“哗啦”一声打开,蚯蚓在灯光下扭动。他们不说话,只盯着水面的浮漂,烟头在黑暗中一亮一灭,像远处的星子。偶尔有鱼上钩,鱼竿弯成个漂亮的弧度,“嗖”地一声,鱼被甩到岸上,扑腾着溅起泥点,钓者的笑声便在夜里传开,惊飞了竹林里的水鸟。
夜色渐浓,红卫南路和红卫北路上的灯都亮了,车流汇成了光的河。几处小广场上,大妈、大爷的广场舞将平静变成喧嚣,引来许多人驻足观赏。一两位年轻人选择在河滨做直播,如玉带的瓦东干渠成了直播最美丽的背景。
我曾经出于好奇,在深夜来到瓦东干渠边,企图在最宁静的时候聆听它的絮语。高刘集段的瓦东干渠的流水是平静的,听不到流水声,只有风扶摇两岸的树梢,和着升腾的水汽,谱写着安稳的催眠曲。
晨与昏,循环往复;渠水,奔流不息。瓦东干渠的晨昏里,藏着高刘集人的日子,藏着高刘集一代人的汗水,也藏着寻常人家在时代变迁中不灭的烟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