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泉

第一次见到山泉，是在一个微雨的清晨。刚从城里来，拖着半旧的行李箱，肺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每走几步便要停下来喘气。医生说我需要“干净的空气”，我便寻到了这座山。

泉藏在山坳里，得走一段青苔湿滑的石阶才能见到。石阶旁生着些不知名的野草，叶尖挂着水珠，一碰便簌簌地抖落。泉水从岩缝里钻出来，先是细细的一线，渐渐汇成小流，又聚成浅浅的一汪。泉水清得映入自己憔悴的、泛着青灰色的脸。

“这水不能猛喝。”

我闻声猛地回头，身后站着个精瘦的老头，约莫六十来岁，肩上扛一根竹扁担，两头挂着铁皮水桶。他皮肤黝黑，脸上皱纹像山风刮削的痕迹，眼睛透彻的亮，如同两颗被山泉洗过的黑石子。“初来的人，喝急了会闹肚子。”他说着，从铁皮桶里拿出一个葫芦瓢，舀了半瓢递给我，“小口抿。”我照做了。水在喉间滑过，竟有种久违的舒畅，仿佛淤塞的肺叶也被渐渐冲开了一条缝。

“谢谢！怎么称呼您呢？”

“我姓陈。”他咧嘴一笑，露出了黄得像成熟的玉米粒一样的门牙，“村里人都叫我老陈，你就叫我老陈吧。”

后来我才知道，老陈是看守这山泉的。这一带有个传说，古时有个仙人途经此地，见百姓苦于干旱，便以杖点地，涌出此泉。水是自地表渗入岩层的，在地下流淌五十年，才从这石缝里冒出泉来。所以村里人说，这泉水是“活了半辈子才到人嘴里”。

老陈从小喝这泉水长大。他告诉我，他父亲年轻时是个挑夫，每日从山下往山上运货，五十多岁还能扛百斤的担子。后来活到九十二，死前一日还在劈柴。“没别的秘诀，就是喝这口泉水。”他说这话时，眼睛眯着，像是泉水在他黑溜溜的瞳仁里渗出来的。

就近住了一些时日，我渐渐养成了习惯，每日天不亮便提着水壶去泉边。有时老陈已经在哪儿，蹲在石头上抽烟，烟丝是自己卷的，味儿冲得很。见我来了，便掐了烟，帮我打水。“城里人喝的水不行，”有一次他说，“漂白粉味儿，喝多了肝都硬了。”我不置可否地笑笑。

泉水是有脾性的，四季不同。春日暖阳高照，山上的冰雪消融，泉水便丰沛起来，汩汩地往外涌，声音都比往常响亮些。老陈说这是“泉水醒了”，总要在这时多打几桶才好，说是“头道泉最养人”。我尝过，此时的泉水确实更清甜，还带着冰雪留给的凛冽。炙热干旱的夏季，别处的水源都见了底，这泉水却不见少。老陈说这是因为它在地下走了五十年，早把旱涝都看淡了。当季节走向深秋，老陈告诉我，这时候泉水就像漫山的各种果实一样，沐浴过风霜便有了成熟的味道，显得沉稳宁静。冬日的泉水呼呼冒着热气，在冷空气里凝成纯色的白雾。老陈说这是地气暖着它，冻不着的。

喝得久了，竟能辨出泉水的味道变化。雨天后的泉水带着土腥气，要沉淀半日才好喝。晴久了的泉水更清冽，像是把阳光也过滤了进去。老陈最懂这个，什么时候的泉水泡茶最好，什么时候的泉水煮饭最香，他都门儿清。他教我认泉水里的矿物质——含铁多的泉水回甘重，含钙多的泉水更滑口。有一回我感冒，他特意打了午时的泉水给我，说这时辰的泉水最“活”。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有效，喝了两日，病果然轻了。

住得久了，我认识了更多来打泉水的人。有个戴眼镜的妇人，儿子得了怪病，皮肤溃烂，西医束手无策。她听人说这泉水能治百病，便每周从省城坐三小时车来，扛两大桶回去。半年后，她儿子竟真好了大半，溃烂处结了痂，新肉长出来，粉红色的，像初春的树芽。还有个咳血的老教师，退休后才查出肺痨，医生说最多再活两年。他在泉边搭了个草棚，日日饮这泉水，竟又活了五年。死前那日，他还自己走到泉边，掬水洗了脸，回去躺下便再没醒来。老陈说：“这泉水养人，也送人。”

去年冬天，雪下得铺天盖地。老陈死了。那日清晨，村里人发现他没来打水，去他家一看，他躺在木板床上，神态安详，像是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个葫芦瓢，瓢底剩着一口未喝完的泉水。葬礼上，按当地习俗，人们用泉水为他净面。他的女儿是个五十多岁的农妇，一边擦他的脸一边念叨：“爹，喝了一辈子好水，走也走得干净。”我站在人群里，忽然觉得喉头发紧。想起老陈曾说：“这水活了五十年才到人嘴里，人活一辈子，能喝几口好水？”

老陈走后，他女儿接替了守泉的活计。她不像父亲那样健谈，但干活更细致。每天清晨都用竹帚清扫泉边的落叶，用木勺撇去水面的浮尘。她说这活计是祖传的，她爷爷那辈就在守泉了。我常见她蹲在泉边发呆，想必是在想父亲。有次我递给她一个苹果，她接过去，用泉水洗了洗，咬了一口，突然就哭了。她说：“这泉水还是那个味儿。”

我回了一趟城里，住了半月，夜里睡不着，想的竟是泉边那口水。于是又收拾行李回来了。医生说我的肺病早好了，可我知道，我的心病在这儿才能好。

每日清晨，我提着水壶去泉边。石阶上的青苔更厚了，野草也长得更疯。泉水依旧，冷冽甘甜。偶尔，我会带一只碗，摆在老陈常坐的那块石头上。风吹过时，碗里泉水轻轻晃动，映出一片摇晃的天空。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相依为命”吧——人靠泉而活，泉靠人记住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