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总带着黏稠的湿意,我在止园廊下数着檐角坠落的雨珠。廊前那株茶梅开得放肆,红艳花瓣落满泥地,倒教人想起《牡丹亭》里“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雨滴谁曾想这满园春色,竟在连日骤雨里碎作满地残香。
晨起推窗时还见海棠堆绣,垂丝海棠的胭脂色花瓣浸着晨露,倒比往日更显娇媚。待到午后骤雨忽至,雨脚如麻未断绝,我在书房听着雨声,恍惚听见李清照“绿肥红瘦”的叹息。待雨歇时,只剩高大的茶梅树叶上滚动的水珠儿映着破碎的天光,那株海棠的枝桠间,分明凝着点点胭脂泪。
草木葳蕤处总有生命更迭的悲怆。紫藤架下青石板上落满凋零的花穗,紫云英的残骸与青草的新绿在雨水里发酵,散发出某种潮湿的腐殖气息。我蹲下身细看,发现绣球花叶仍是含蓄,绿绿的叶片裹着层绒白的菌丝,倒像是时光结就的茧。
餐厅的厨壁摆满白酒、红酒、黄酒。我常常执一个酒杯,倒满一杯酒,看酒液在酒杯里旋出细密的涟漪。唇沾酒光,入口时先触到舌尖的甘冽,而后是喉头泛起的暖意,恍若故人执手夜话。
或者是一杯红酒,酒杯里浮着的元红碎冰在喉头炸开,醉眼看见窗外玉兰树在月光下流淌银辉。曾经在北方的酒桌上尝过搬倒驴,烈酒灼喉时想起敦煌壁画里反弹琵琶的飞天,那些飘举的衣袂竟与酒气蒸腾的雾气有了相似的弧度。最难忘是杭州梅雨时节,与朋友在青石桥头分食醉蟹,十年陈的花雕浸透蟹膏,咸鲜里泛着酒香,杯中倒映着两岸绵延的灯笼。
而今独对止园的雨夜,案头白瓷瓶里插着将谢的芍药。我取青瓷杯斟满谷酒,看酒液润泽杯壁的弧度,忽然想起那年在长春街头的排挡,一起出差的老陈递来的烈酒里泡着枸杞,杯沿凝着的霜花。那些穿喉而过的灼痛,原是岁月留在唇齿间的印记。
长风卷走马路上的车轮声时,我总疑心是时光在褪色。记得某次醉后倚着象山塔雕花栏杆,见月光在青砖地面游走如银鲤,竟生出踏月追光的妄念。待清醒时才发现,所谓醉眼观世不过是给破碎的心绪披上锦绣。就像此刻杯中晃动的白酒,倒映着廊下摇晃的竹影,恍惚间竟分不清是竹影在酒中摇曳,还是酒意让竹影生了魂魄。
醉里乾坤总带着诡异的澄明。某年中秋醉卧湖边,竟将月华看作流泻的银砂,把竹影婆娑当作故人挥袖。待晓风拂面时,露水浸透中衣,方知所谓仙境不过是醉眼制造的幻境。就像此刻雨夜独酌,杯中酒液晃动着止园的倒影,眼神间竟又浮现出敦煌石窟的飞天衣袂,这虚实交错的恍惚,恰似我们飘摇半生的写照。
暮色四合时雨又下起来,雨滴在树叶上敲出《广陵散》的韵律。我移开书案上的《陆象山全集》,露出漆色斑驳的黄花梨酒桌。青瓷酒盏是旧物,釉面开片里凝着经年的茶渍,倒与陈年谷酒的颜色相映成趣。夹了一箸腌渍梅子配酒,酸涩在舌尖炸开时,忽然想起幼时偷饮酒的滋味——那苦中带甘的余韵,竟与此刻的梅子酒异曲同工。
雨脚渐密时,檐溜在石阶上敲出密集的鼓点。我数着杯中涟漪的数目,看第三道涟漪漫过杯沿时,恍惚见着年轻时的自己站在酒桌边,将烈酒泼向苍茫暮色。那时的醉是慷慨激昂的悲歌,而今的醉却是细水长流的叹息。就像这止园的雨,初时滂沱如少年意气,渐渐化作檐角滴答的絮语。
当酒意漫过第三巡,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空灵。青砖地泛起的水光里,竟游动着锦鲤的幻影。我伸手去捞,却触到案头冰凉的玻璃酒杯。这酒杯曾盛过我心中多少道月光,此刻却浸着麻麻密密的雨水,时空在杯盏间完成奇妙的折叠。恍惚间看见穿长衫的古人举杯邀月,而我的影子正叠映在他的衣袂上。
醉意最深时,记忆如解冻的春水漫过堤岸。幼时端午节母亲的甜米酒,年轻时与朋友喝酒时的划拳声,异乡的酒楼里与朋友对饮不醉的啤酒…….种种酒香在舌尖交织成网。忽然惊觉这些液体承载的岂止是乙醇,分明是半部流动的人类史诗。就像此刻止园的雨,既落在金溪千年的大地上,也落在我此刻颤抖的杯沿。
廊下那株海棠谢尽残红,枝头缀着青涩的果实。我俯身拾起落花,发现花瓣脉络里仍凝着点点胭脂,恰似醉后未干的胭脂印。忽忆起《红楼梦》里黛玉葬花的词句,此刻方知“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况味——那些飘零的不仅是花瓣,更是我们终将消散的执念。
晨雾未散时,我在止园煮水烹茶。砂铫里翻腾的龙井舒展如翠羽,茶烟袅袅升起,在梁柱间织就朦胧的纱帐。忽然懂得陆羽为何说茶是“南方嘉木”的精魄——就像酒是粮食的魂魄,茶是云雾的精魂,我们饮下的何尝不是天地间的精气。
廊前新移栽的紫薇正在抽芽,嫩绿枝桠间鼓着青涩的花苞。这让我想起去年深秋见过的残荷,在枯槁茎秆上执着地举着莲蓬,倒显出某种倔强的生机。或许生命本就是在盛放与凋零的循环里,完成对永恒的抵抗。就像此刻茶汤里沉浮的茶叶,既在滚水中舒展,也在冷却时沉淀,恰似我们醉过醒过的半生。
午后云开日现,我在止园漫步。忽然见天空掠过白鸽,雪色翅尖扫过青天,在空中荡起的涟漪正与我意象中的一幅图画暗合。这让我想起醉后见过的幻象——或许醉与醒本无分明界限,就像水墨在宣纸上晕染,界限只在观者一念之间。
暮色重来时,我取出酒杯,满酒倒映着晚霞,恍惚见着百年前某位孤客也曾在月下独酌。启封时醇香扑鼻,这陈年谷酒里沉淀的岂止是岁月,分明是无数饮者的悲欢。当酒液滑入喉管,忽然懂得陶渊明“造饮辄尽,期在必醉”的真意——醉不是逃避,而是以最赤诚的姿态拥抱存在的荒诞。
夜雨又至时,我在书房检点旧稿。泛黄的诗笺间,某页边缘还留着醉后狂草的字迹:“醉里不知身是客”。忽觉这句子竟有了新的注解——当我们沉醉于酒,便暂忘了自己是红尘过客;而当清醒时,又要直面这过客身份的虚无。
子夜风起,我斟满最后一杯酒,看杯中月影随涟漪破碎重组。这又让我想起敦煌壁画里反弹琵琶的飞天,那些凝固在时空中的舞姿,何尝不是另一种永恒的醉态?或许人生本就是场大醉,醉眼朦胧间,所有得失荣辱都成了杯中晃动的光影。
东方既白时,雨住了。止园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次清晰。我推开门,晨雾中传来早起人的车轮声,那声音空灵得像是穿越了某个维度。忽然明白,那些醉后见过的幻象,此刻都化作晨雾里的流岚,在清醒与迷醉的交界处飘摇。
新煮的雨前龙井泛起蟹眼泡,我望着杯中舒展的茶叶,忽然懂得所谓“茶禅一味”的真谛——清醒时的参悟与醉后的顿悟,原是同一枚铜钱的两面。就像此刻止园的晨光,既照亮了昨夜残酒的痕迹,也映出了今朝新绿的希望。
归途何须问?且尽杯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