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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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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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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亩荒塘一鉴开

晨光初透时,我总爱坐在门前的老竹椅上。茶梅树的影子斜斜切过碎石子地面,将斑驳的光影拓印在墙面上。风过处,树枝轻摇,惊醒了枝间筑巢的灰喜鹊。它们扑棱着翅膀掠过茶梅高枝时,抖落的露珠正巧跌进我手边的青瓷茶盏,在浮着几片野樱瓣的水面画出细密的同心圆。

这座被我唤作“止园”的方寸天地,是老妹一个人打造出来的。原是被作为一块菜地,墙角是野蒿与杂草野蛮生长,其间蜷着几株半死不活的月季。彼时的我尚不知晓,这方被遗忘的角落即将成为丈量光阴的容器,更不曾预见老妹会让这里生出锦绣文章。

老妹初执短锄时,我曾笑她痴狂。春寒料峭的清晨,她蹲在冻土上嫁接茶梅,冻得通红的指尖捏着银色嫁接刀,像握着绣花针的巧妇。“你且看这梅枝,”她将半枯的老干浸入温水中,“看似僵死,内里却藏着春汛。”果然数日后,赭褐色的枝头迸出点点朱砂,惊得我一次次、一天天蹲在树边仔细察看。

园中草木皆有灵性。那株被移栽的腊梅原是夹在两棵茶梅树中间缓慢生长,虬曲的根系难以伸展,像在废墟里攀爬的伤兵。老妹却当它是被贬谪的文人,特意选了金橘树倒下的位置安顿。去年冬日,当鹅黄花朵缀满枝头时,虬枝间竟透出几分“病树前头万木春”的倔强。更妙是那株茶梅,本是普通嫁接苗,却在某次暴雨后突然开窍,自老干处绽出重瓣红花,从腊月一直烧到清明,倒应了古人诗句里“花开堪折直须折”的意境。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老妹却偏要在这自然之道里掺入三分匠心。她常说“你将这个小院称作止园,我就要把这个小院打扮成‘令居之者忘忧,寓之者忘老’的花园。”某日见她蹲在墙角侍弄太阳花,忽然轻叹:“你看这些小东西,即便无人浇水,也要朝着天光生长。”这话倒让我想起八大山人的游鱼,眼珠向上翻着,分明是看透了红尘的孤傲。

园中四季皆可入画,却最怕秋深。去年霜降后,老妹执意要砍去枯死的金橘树。电锯轰鸣时,飞溅的木屑落在她藏青布衫上,竟像是落了满肩的雪。我站在廊下看她将断枝收进藤篓,忽然懂得《庄子》里“薪尽火传”的深意——那株枯树倒下的地方,如今正冒出嫩绿的金橘树新芽,细茎擎着绿叶,恍若凤凰涅槃时抖落的绿金。

最难忘是梅雨时节。连旬阴雨将碎石子沁得发亮,苔痕顺着墙根往上爬,竟生出几分中国画里枯山水的况味。老妹撑着雨伞在墙边嫁接月季,雨珠顺着雨伞边缘串成珠帘。她指着枝头说:“你看这青薇的根系,像不像《溪山行旅图》里的山涧?”说话间,远处传来鸟雀的啼鸣,竟与檐角滴水声应和成韵。

这些年我常想,止园之所以动人,在于它完美诠释了中国园林“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哲学。老妹从不用水泥塑形,任野草从鹅卵石缝里探出头来。去年她特意在西北角辟出“芜境”,专种野菊、太阳花之类贱草。深秋时节,狗尾草在风中摇曳的样子,竟与八大山人画中的枯荷异曲同工。这让我想起天然造化的意境,真正的造园之趣,恰在于人工与天然的角力与和解。

茶梅的红与腊梅的黄,在冬日里交织成流动的锦缎。老妹独创的“撞色”嫁接栽种,让同一株茶梅上开出朱砂与玉蝶两种花型。某个初晴的午后,我见她站在花影里修剪残枝,阳光穿过镂空窗棂将她的身影投在粉墙上,竟与宋徽宗《腊梅山禽图》里的宫娥身姿重叠。那一刻忽然彻悟,原来真正的艺术传承不在博物馆的玻璃柜里,而在沾着泥土的手掌与沾着露水的枝条之间。

园中石案上常摆着半盏冷茶。老妹总说我泡茶像老僧入定,茶叶在沸水中舒展的姿态,倒与她侍弄花草的耐心如出一辙。今春她突发奇想,将茶梅落瓣收入瓷瓮,说是要渍一瓮花露。半月后启封时,满室都是宋词里“东风袅袅泛崇光”的甜香。这让我想起苏轼在汴京做的海棠汤,东坡居士将落花封入蜜罐,说要留住刹那芳华——原来时光从未老去,它只是换了个容器存续。

暮色渐浓时,喜鹊归巢的啼鸣最是清亮。老妹经常将没有吃完的饭食倒在止园的空地上,说是给飞到止园的鸟雀留的吃食。我常常见成群的鸟雀来止园空地啄食。鸟雀们慢慢啄着饭粒,待吃饱后,挺着胸,伸着脖,迈着绅士般的步子在止园行走。恍若从《十竹斋笺谱》里走出的灵鸟。闯进止园的鸟雀仿佛一种点缀,别是一番精妙的“借景”,止园的妙处,正在于它永远为未知的生命留着一块别样的空间。

老妹如今不再逼我修剪花枝,却总爱在我茶歇时拽我品鉴新得的盆景。她将芍药的老枝蟠扎成云片状,我说她这是模仿倪瓒画里的逸笔草草。有回见她对着虬曲的黄杨桩沉吟半晌,我笑对她说:“这枝桠走向,倒像是八大山人写的‘哭之笑之’”。是的,草木的筋骨里,从来能够养出文人的骨相。

茶梅谢尽时,老妹开始收集落英制香。她将花瓣蒸晒、收藏,用香囊装好挂在我的电脑旁的架子上。当我敲击电脑的时候,有清香在鼻尖游走,忽觉案头那盆瘦菊的影子,竟与八大山人画中的孤禽神似。这让我顿悟,真正的风雅不在雕梁画栋,而在草木枯荣与时光流转间的那个永恒的“止”字。

止园之“止”是采撷自《大学》里“知止而后有定”的智慧。当我在数码洪流中焦灼不安时,总能在某片茶梅叶的脉纹里寻得安宁。那些被老妹精心养护的植物,何尝不是在教我参悟生命的留白之道?就像那株被虫蚀的金橘树,看似枯死的躯干里,分明涌动着更蓬勃的生机。

昨夜读《浮生六记》,见沈三白写“闲来静处,且将诗酒猖狂”,忽觉止园正是这般所在。我总是想象着老妹站在止园的花枝间,藏青布衫上沾着新摘的茉莉,眉目间沉淀着比花期更恒久的光华。

茶盏底的残香袅袅升起时,老妹正蹲在辣椒、茄子间。阳光穿过她耳后的碎发,在地上投下细碎的金斑。这个瞬间,我忽然看清了止园的真谛:它不在方寸之间,而在老妹侍弄花草时眼角的皱纹里,在我独立枝旁时屏住的呼吸中,在每一兜蔬菜舒展时的簌簌声里。原来所谓桃源,不过是愿意为时光驻足的凡心,在喧嚣尘世中辟出的半亩方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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