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还带着几分温和的初夏,我与飞龙、俊杰驱车来到浒湾洛城的潢汰渡。河面浮着碎金般的阳光,不远处的疎山水利枢纽轰鸣的机械声惊起白鹭,白鹭翅尖掠过水面时抖落一串银铃。一片浓荫如瀑的樟树林中,虬结的树冠在烟波中舒展,恍若上古神话里撑天的建木。这是一个樟荫织就的秘境。站在老渡口转身时,满目苍翠便撞入眼帘——一个千年樟树群像一阕凝固的唐宋词,在时光深处舒展着虬结的枝干。
脚下的夯土带着千年体温,细碎的樟木屑沁出暗香。数百年树龄的老樟盘根错节,根脉在泥土里蜿蜒成图腾。飞龙蹲下身,指尖抚过某道皲裂的树皮:“看这纹路,像不像白鹿踏云?”俊杰举着手机寻找角度,镜头里虬枝与流云竟在某个瞬间重叠了轮廓。我仰头望去,树冠筛下的光斑在肩头,在头顶游走,恍惚间觉得自己正被某种古老的时间包裹。树皮皲裂处渗出琥珀色的树脂,恍若凝固的泪痕。飞龙抚摸着碗口粗的树瘤,惊觉那些褶皱竟暗合着《周易》六十四卦的纹路。最奇的是三株连理的老樟,主干相拥处形成天然的穹窿,阳光穿过枝叶筛落,在苔痕斑驳的地面织就流动的金毯。
日影在树冠间织就碎金毡毯。我忽然想起《山海经》里记载的“建木通天”,说天地灵气流经此处会凝成五色露珠,饮之可通晓万物之语。俊杰的镜头里定格着令人称奇的画面:几株古樟的根系裸露在地面上,盘曲如游龙探水,须根却牢牢抓住泥土中的大石头。这些伸向泥土深处的根脉,莫非是连接幽冥与阳世的通道?
树冠投下的影子在河面游动,恍若《水经注》里记载的“树影龙蛇”。老樟的根脉在地下编织着隐秘网络。根节虬结处,年轮裂变出奇异图案:似渔舟唱晚,又像羽人竞渡。阳光穿过叶隙,千万片新绿在风中翻涌,像是被揉碎的碧玉撒向人间。我仰头凝望枝叶间隙漏下的光斑,竟想起梵高《星月夜》油画中的漩涡纹样。飞龙笑道:“这分明是天然的水墨屏风。”果然,当风掠过树冠,叶浪便翻卷出米芾云山的皴法,时而似黄公望的披麻皴,转瞬又化作倪瓒的折带皴。
走在林荫道中,整片林子成了天然穹顶。新叶在阳光中泛着青铜光泽,老叶则沉淀为墨玉质感。风起时万叶翻飞,恍若无数翡翠蝶在举行加冕礼。一阵穿林风掠过,满树绿叶突然发出洞箫般的嗡鸣,细听竟是不同频率的共鸣——嫩叶震颤如冰弦,老叶低吟似钟磬。
我们站在一棵倒伏的树干旁。腐殖土的潮气蒸腾而起,裹挟着菌丝的幽微气息。我告诉他们说,过去新婚夫妇的嫁妆箱一定要是樟木箱,即使没有樟木箱,那箱底也必压着樟脑,说是能锁住夫妻的魂魄。
一阵风轻轻吹过,樟树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在几棵老樟树的根部竟然生长出新的枝叶。那新生枝叶正以惊人速度生长,气根如游龙探海,将残存的主干拥入怀中。俊杰抚摸着某段螺旋状年轮:“这些伤疤里藏着多少代人的故事?”
落英在树根处堆积成毯,某种不知名的蓝翅蝶在蛹壳旁徘徊。飞龙捡起片完整的樟叶,叶脉纹路清晰细密。我们站在一棵巨大的老樟树边,看阳光将树影拉长,在地面烙下摇曳的金色梵文。远处传来清脆的鸟鸣,声波在树冠间层层过滤,最终化作林间的清啼。
天光从叶隙漏下,树冠深处仿佛亮起点点萤火。我们沿树根走向河岸。一株古樟的气根已扎入水中,形成天然的呼吸管。蹲下细看,根须粗壮,苔藓在朽木上织就翡翠绒毯。飞龙忽然指着一处漩涡:“看那些漩涡纹,多像《水经注》里的河图。”俊杰笑说这是樟树在记录抚河的年轮。我在树根凹陷处发现陶罐残片,釉面残留着丹砂的朱红。这印证了《本草纲目》中“樟木辟邪”的记载,想是古人埋入镇物祈求平安。当飞龙用手指轻叩树身,沉闷的回响里竟藏着编钟般的清音,仿佛听见白居易在《樟亭双樱树》中吟哦:“春条长足夏阴成”。
水面看似平静,但暗含流动的规律,仔细倾听,整片樟林似乎发出潮汐般的律动。树根在泥土里舒张收缩,如同巨鲸摆尾。在这种声息里,我们发现一个树洞里的秘密——一截朽木内部已被菌丝蚀成琼脂状,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晕。我用手指轻抚那一段螺旋式的纹路,仿佛轻抚一条飘带。我掰下一颗树脂,放在眼前细看,那清黄的颜色在阳光下凝固成岁月的流光。透过树脂,竟然看到不远处两株古樟的枝桠在空中相握,形成天然的太极图。树皮皲裂的纹路里,竟寄生着蕨类植物,新绿与苍褐交织出一种独特的意境。清黄的树脂里沉浮着无形的年轮,此刻忽然懂得,所谓永恒不过是树脂滴落时,在空中划出的那道金色弧线。
走到樟树林尽头时,阳光肆意地挥洒,整片樟林开始流淌碧绿的光晕。望着眼前一片渐渐明朗的绿云,忽然想起《淮南子》里的记载:建木之实可通阴阳,其叶能记岁月。此刻方知,这些樟树何尝不是立体的史书,每道年轮都镌刻着沧海桑田。
站在观景台上,远处数只白鹭飞起。它们掠过树冠时振翅的节奏,恰似某段古老祭祀的鼓点。俊杰突然轻呼,原来那一株古樟的枝桠间,挂着半截褪色的红绸带,与阳光相映成血色珊瑚。飞龙说这是人们向大自然祈求平安,而我知道,这抹残红将与新生的气根一起,在某个雨夜萌发成新的传奇。我们在观景台上看樟树林,树冠连绵,碧云翻涌,恍惚间似见李清照“梧桐更兼细雨”的背影。我想一篇文章里说过敦煌壁画中的“思维树”,此刻方知东方的樟树同样承载着轮回的隐喻。
清风里,樟树林忽然响起细碎的鸣响,像是万千僧侣诵经。我们终于懂得为何古籍记载“樟树闻法”——风过处,每片树叶都在复述着《金刚经》的“应无所住”。当白云飘过树冠,那些盘曲的枝干忽然显影出《河图》《洛书》的卦象,印证着《周易》“观物取象”的玄机。
归途中,车子压在水泥路面上,发出莎莎的碎音。几只蝴蝶在车窗外飞舞,我想,这细小的精灵,莫非是樟树精魄所化?回望渐远的树影,忽然想起陶渊明“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句子。这片樟林,何尝不是尘世中的灵鹫山?当我们的背影融入暮色,千年古樟仍在演绎着《周易》“生生之谓易”的永恒命题。
身后,整片樟林化作巨大的共鸣箱。我们碾过满地阳光,看气根在轻风里舒展如琴弦。似乎能听见樟树拔节的声音,那是它们在与地脉对话。此刻那一株株古樟的根系正在悄然延伸,乳白汁液渗入泥土深处,滋养着又一轮的生长。
再次回望,整片樟林正在与阳光轻奏静谧的和弦。樟树的气根在轻风里舒展如五线谱,小鸟的翅影掠过时,仿佛在谱写新的乐章。此刻忽然懂得,所谓生灵眷恋,不过是把年轮刻进星辰的轨迹,在日日夜夜间,将刹那凝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