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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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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5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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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高处见自己

还记得八十年代初期的水门巷,每当槐花落蕊,晨光漫过窗棂时,我们几个少年总会蹲在前院的老槐树下捡槐花。这棵槐树在这里长了好几十年,树根把青石板拱出几道裂纹,树荫里总坐着几个摇蒲扇的老人——张大伯的收音机永远卡在评书频道,李婶的菜篮里永远躺着带泥的小葱,王叔的象棋盘永远缺个“车”。他们像生了根的老树,连咳嗽声都带着熟悉的调调。

“你们又捡花拿回去煎花饼呀?”李婶探过头,“我跟你说,这槐花啊,得挑半开的,全开了就蔫,跟人一样,年轻时候不抓紧,老了……”我们笑着应着,顺手把落在青石板缝里的花瓣拨到一边。这场景太熟悉了:左边是卖豆浆的老摊,蒸笼掀开时总飘着股焦香;右边是修自行车的老刘,工具箱里的扳手永远按大小排得整整齐齐;再往前走五十米,拐角处的梧桐树每年春天都掉毛毛,我总得捂着鼻子跑过去。

我们总以为自己脚下的这块地就是全世界。小时候住在老街的水门巷,觉得衙前口两边商店的玻璃柜就是全世界的中心——玻璃罐里的水果糖按颜色排得像彩虹,最顶上那颗橘子味的总被我惦记着;后来在城关一小读书,又觉得教室后小山顶那片草坪是全世界最柔软的地方,春天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能看整个下午;再后来工作了,办公室的一张黑色的办公桌成了我的“领地”,连窗前那几棵大树有几支枝丫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种“熟悉即全部”的错觉,像极了被水流冲刷的石头。记得老家村头的小溪里有一块大石头,小时候我总爱坐在上面玩水。那块石头圆溜溜,表面光滑得能映出人影。我问大人们这石头怎么是圆溜溜的,他们说:“水冲的呗,天天冲,石头哪有不圆的道理?”原来所谓“习惯”,就是那股温柔又固执的水流——它不会猛地把你冲走,却会一点一点磨去你的棱角,让你适应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楼道里永远无序放置的电动车、摩托车,超市排队时总有人插队,同事开会时永远在重复同样的观点……我们像那块石头一样,被这些日常冲刷得没了脾气,连质疑的念头都懒得冒出来。

“差不多就行了”,这几个字像件湿漉漉的棉袄,裹得人浑身不自在却又舍不得脱。上周一个朋友邀我帮他设计一个展厅方案,我提出可以利用现代的AI技术,试试引入声光电一体,朋友立刻摆手:“别瞎折腾,我们现在的设计形式做了十多年,稳当!”他身边的人说:“就是,现在这世道,变来变去容易栽跟头。”我望着窗外那棵老樟树,突然想起去年春天它被雷劈了半边,当时所有人都摇头说“肯定活不成了”,可今年春天它抽出的新枝比哪年都茂盛——原来最可怕的从来不是变化本身,而是我们心里那堵“不能改”的墙。

更可怕的是,科技把世界摊开在我们眼前,我们却成了“思想上的近视眼”。地铁上,满车厢的人低着头刷手机,屏幕里的信息像爆米花一样噼里啪啦往外蹦:明星八卦、搞笑视频、碎片新闻……我见过一个姑娘,从上车一直到下车,手机屏幕就没暗过,可当我问她“今天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事吗”,她愣了两秒,只说了句“我,只是刷着玩的。”我们像饿极了的人对着满汉全席,却只挑最表面的甜点尝两口,连菜名都没记清楚。小区的一个朋友说他最近在学摄影,拍了一组城市天际线的照片,我问他站在多高的地方拍的,他说:“就在我家二十三楼阳台,够高了。”可二十三楼的高度,够看见云朵的形状吗?够看清整座城市的脉络吗?

心眼一旦缩进泥坑,就会变得格外敏感。楼下的刘姐总抱怨对门王嫂晾衣服滴水,王嫂又嫌刘姐家的狗总叫,两人吵了半年,现在见面连眼神都不对。我劝刘姐:“王嫂家孙子小,狗是陪她的。”刘姐立刻反驳:“那我的衣服就不是钱买的?”我突然想起一位同事,他总说他现在住房隔音差,楼上的邻居总弄出声响,可是他忘记了刚工作时我们住在同一栋筒子楼里,二十多户共用一个厨房,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比现在热闹不只多少倍——原来不是世界太吵,是我们的心太小,装不下那些细微的声响。

改变是从一次爬山开始的。那一次我们去爬怪石岭,他们不去走长城。我原本打算坐在山脚下的凉亭里等他们,可看着小区的朋友们一个个背着包往一座山头走,就鬼使神差地也跟了上去。前半程还好,石阶平整,两旁是开得正艳的许多野花。可越往上走,路越陡,有些地方甚至没有明显的路,只能拽着旁边的灌木往上爬。爬到半山腰时,我已经累得直喘气,蹲在石头上休息,忽然发现脚下的视野突然开阔了——原本以为高耸入云的大楼盘,此刻像积木一样整齐地排列在城市的网格里;平时觉得宽阔的马路,此刻细得像一条灰色的丝带;连总抱怨“太吵”的菜市场,此刻传来隐约的吆喝声,竟像首遥远的童谣。

“到了!”朋友们在前面喊。我扶着膝盖站起来,继续往上爬。山顶的风很大,吹得人衣角猎猎作响。站在观景台上往下望,整座城市像一幅展开的画卷:东边的老城区保留着青瓦白墙的旧时光,西边的新开发区矗立着玻璃幕墙的现代建筑,南边的河流像条银色的缎带绕城而过,北边的山峦连绵起伏,像大地的脊梁。我忽然想起水门巷的那棵老槐树,它在那里站了几十年,可如果它有脚,是不是也会想爬上一座山,看看更远的地方?

下山的时候,我特意走了一条野路。没有石阶,没有指示牌,甚至没有明显的方向,只能凭着大致的感觉往山下挪。脚下的泥土松软,偶尔踩到碎石会打滑,可这种不确定感反而让我兴奋——原来生活不是一条被踩得平平整整的路,而是需要你自己去探索的野径。

后来我开始有意识地“抬头”。散步路上不再只盯着脚下的路,而是看看路边的梧桐树什么时候抽了新芽,空闲时不再窝在沙发上刷短视频,而是去城市另一头的美术馆看画展,去老城区的小巷子里找百年老店,甚至坐两站公交车去超市前看人们下象棋——原来不同的棋路里藏着不同的人生哲学,原来每家小店的招牌背后都有故事,原来这个世界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前几天在电梯里遇见老张,他举着手机说:“老姜,听说你最近去爬山了?”我点头。他又说:“我也爱爬山,站在山顶上,才知道自己有多小。”我忽然明白,所谓“抬头”,从来不是为了比别人站得高,而是为了看清自己的位置;所谓“往宽处走”,也不是为了逃离熟悉的地方,而是为了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方向。

此刻我仿佛又看到那个蹲在老槐树下捡槐花的少年自己,耳边依旧传来李婶念叨“年轻要抓紧”,眼前,王叔的象棋盘还是缺个“车”。但我知道,路边小院的青石板缝里,或许正有一颗小石子在被水流冲刷——它现在可能棱角分明,也可能已经圆润光滑。但只要它愿意在某一天抬头看看天空,愿意顺着水流往更远的地方去,总有一天,它会明白:所谓全世界,从来不是脚下的那块地;所谓安稳,从来不是终点,而是重新出发的起点。

风从窗口吹进来,掀起桌上的报纸,一行标题跳入眼帘:“人生没有边界,除非你画地为牢。”槐花瓣落在报纸上,像一片小小的翅膀。我轻轻把它捧在手心。原来那一棵老槐树一直都在生长,只是我们从未抬头;就像我们自己,只要愿意打破思维的围墙,就能看见更辽阔的远方。

我合上报纸,起身走出门。这次,我要去更高的山看看。毕竟,站在高处,才能看清自己;走出茧房,才能遇见更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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