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道河湾,已不甚分明,只因上游的水土流失,竟淤积出约莫十平方公里的沙滩来。这沙滩,倒也特别,在秋冬之际,经了阳光的曝晒,便显出银白色来,熠熠地闪着光,仿佛是谁撒了一地的碎银子。
水是自流的,沙却停留。水与沙,向来如此,一个奔流不息,一个静卧不动。这沙滩便也因了这特性,成了游玩的好去处。每逢晴日,游客便如蚁附膻,蜂拥而至。孩子们是最欢喜的,脱了鞋袜,光着脚丫,在沙滩上奔跑,脚底下的沙粒便从趾缝间漏下,痒酥酥的。他们堆沙,先是堆个小山,继而掘条小沟,再筑起城堡,俨然是一群小小的工程师。大人们则不然,他们或蹲或坐,举着相机,对准孩子,或对准那远处的河面,咔嚓咔嚓地按着快门。也有三五成群,架起烧烤架,炭火红红的,肉串滴着油,香气四溢,弥漫在空气里。
这地方,便得了个“烧烤圣地”的名头。每年到了时节,便有人在此举办沙滩文化节,搭起帐篷,支起舞台,点起篝火。夜里,火光映着人脸,映着沙地,映着河水,人影在火光中晃动,歌声与笑声便也随着火苗一起跳跃。孩子们围着火堆跳舞,大人们则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偶尔夹杂着几声醉后的吆喝。
我初到这沙滩,是在一个秋日的午后。阳光很好,照得沙粒发亮,远望去,如一片银色的海。我脱了鞋,踩上去,沙粒便从脚趾间挤出来,软软的,暖暖的。远处有几个孩子,正在堆一座颇大的城堡,他们挖沙,运沙,堆砌,神情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项伟大的工程。一个小女孩蹲在城堡前,用一根小树枝在沙地上画着什么,大约是在设计城堡的防御工事吧。
河水在不远处流着,不急不缓,清澈见底。水底的石子和小鱼都看得清楚,小鱼游来游去,时而聚拢,时而散开,灵活得很。水与沙的交界处,有一道明显的分界线,水漫过沙,又退去,留下些微的湿痕,沙便显得更加洁净。
沙滩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全家出动的,有情侣结伴的,也有三五好友相约的。一个中年男子支起了烧烤架,他的妻子在一旁串肉,儿子则兴奋地跑来跑去,时不时跑到河边去捡几块石头。不远处,一对老夫妇坐在折叠椅上,看着孙儿玩耍,脸上带着慈祥的微笑。
我也找了块干燥的地方坐下,看那沙滩上的光影变化。阳光斜射过来,沙粒便显出不同的色泽,有的地方亮些,有的地方暗些,形成一种奇异的花纹。风从河面上吹来,带着水汽,拂过面颊,凉丝丝的。
后来,我得知这沙滩有一个别名,叫做“燕子窝”。但我不知道这里为什么叫“燕子窝”,问了当地人,他们也众说不一。但“燕子窝飞沙”这个说法却是有趣,燕子与飞沙,一动一静,一柔一刚,竟在这沙滩边共存了不知多少年。
有一回,我特意在春天来到这沙滩,想看看是不是有燕子。可是没有看到。
沙滩上的沙,被春风吹起,形成小小的旋风,在阳光下旋转,上升,又消散。那些飞沙,仿佛也被赋予了生命,它们在空中舞蹈,然后落下,又再被吹起。像似燕子们在这飞沙中穿梭。
我也曾在夏日的傍晚来过这沙滩。那时,夕阳西下,将整个沙滩染成金色。河水也泛着金光,流向远方。沙滩上的人已经不多,只余下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沙地上移动。远处,有情侣手牵手漫步,他们的影子时而交错,时而分开。
秋日的沙滩又是另一番景象。沙粒更加干燥,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落叶飘到沙滩上,被风吹得滚动,最终停留在低洼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蓝得深邃。偶尔有雁群飞过,排成人字形,向南方飞去。
冬日的沙滩则显得寂寥。水落下去许多,露出更多的河床和沙地。阳光虽然明亮,却失了温度。偶尔有老人在沙滩上散步,他们的脚步缓慢而沉稳,在沙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很快又被新来的风沙填平。
这沙滩,见证了四季的更替,也见证了人们的欢笑与喧嚣。它静静地卧在那里,任风吹,任水流,任人们来来去去。
有一年,听说这沙滩要被开发,说是要建什么度假村。消息传来,当地的居民议论纷纷。有人赞成,说可以带动经济;有人反对,说破坏了自然景观。最终如何,我不得而知。只是后来再去时,那沙滩依旧在,依旧有孩子在上面奔跑,大人们在烧烤,沙滩金黄清亮。
飞沙依旧在春风中起舞,阳光依旧在秋日里照耀,流水依旧在冬日里流淌。这沙滩,这燕子窝,这飞沙,它们存在的时间,远比我们长久。我们来了又走,它们却始终在那里,沉默地见证着一切。
人们来了,带着欢笑;人们走了,留下脚印。沙粒记得这些脚印,记得这些欢笑,记得这些烧烤的香气,记得这些孩子们的城堡。然后风来,沙动,脚印被填平,香气消散,城堡倒塌,只余下沙滩依旧,飞沙依旧。
这便是那道河湾,那片因水土流失而形成的沙滩,那片被称为“燕子窝”的地方,那片飞沙扬起又落下的土地。它不言语,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