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校园里心湖旁的小道漫步,一种思绪悄然涌起,在清凉的秋风中,在一种干爽的、带着植物成熟后微微腐败的甜香的气息里。它穿过树枝,拂过湖面,扑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秋,深了。
我望向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再看湖边的那几种树,叶子正大片大片地变黄、变褐、变红,像是被时光这个调色板,一天天耐心地描上去的。它们并不急于告别,只是在风来的间隙里,悠然地、三三两两地旋落,给初霜的土地缀上些斑驳的色泽。这景象,是安静的,日常的,远谈不上壮阔,却莫名地,将我心里那些关于落叶的诗句,都一一唤醒了。
最先涌上心头的,是那股来自古长安的、挟着历史烟尘的秋风。“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贾岛这十个字,像一幅泼墨的写意,气势磅礴得容不下丝毫的呢喃。那“生”字,用得何等奇崛!仿佛那猎猎的秋风,并非凭空而来,而是从汤汤的渭水深处孕育、滋生出来的,带着河水的寒冽与浑厚。它一诞生,便以君临之势,席卷了整个长安。于是,落叶便不再是三两片的飘零,而是“满”长安的覆盖。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景象?金色的、赭色的、枯色的叶子,铺天盖地,填满了宫阙的飞檐,覆压了官道的车辙,也落尽了离人的酒杯。这落叶,是盛极而衰的叹息,是繁华将尽的预言,它所承载的,是一个王朝的壮阔与萧瑟。行走在这样的长安街上,个人的那点愁绪,怕是顷刻间便被这宏大的、属于历史的悲凉所吞没了吧。
我的目光从想象中的长安收回,重新落在这心湖边。风停了,那几片刚刚还在空中舞蹈的叶子,此刻已安然卧于草地。它们颜色不一,形态各异,有的边缘卷曲,像一封写满了心事却不愿寄出的信笺。这倒让我想起王建笔下那更为精细的景致:“陈绿向参差,初红已重叠。中庭初扫地,绕树三两叶。”这里没有席卷一切的秋风,只有一方静谧的庭院。诗人像个耐心的画师,在用色上极讲究——“陈绿”是夏日挣扎着留下的旧梦,斑驳驳驳,高高低低;“初红”是秋日点染的新妆,一层一层,叠出深浅。而最妙的,是那扫过之后,依旧眷恋地“绕树三两叶”。这不再是铺天盖地的宣告,而是缠绵悱恻的告别。那三两片叶子,是秋的絮语,是树与枝桠间最后的、温柔的呢喃。它捕捉的,是生命在细微处的流转,是一种近乎禅意的静美。
然而,秋日的愁绪,若只停留在庭院之内,便终究显得有些局促了。总有人,要将这落叶的意象,推向一个更为浩瀚的时空。杜甫的《登高》,便是这样一曲悲怆的绝响。“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他不用“落叶”,而用“落木”,一字之差,境界全出。“叶”尚存些许柔嫩的生气,而“木”则直指树木的筋骨,是更为本质、更为决绝的凋零。“无边”,是空间的无限拓展,目之所及,天地间尽是萧萧而下的衰败;“不尽”,是时间的无穷延伸,古往今来,长江总是这般滚滚东去,不为任何人停留。那飘落的,何止是树叶?是一个时代的气运,是诗人一生的抱负,是所有人无法挽回的青春与健康。落叶在这里,成了流逝本身最撼人的隐喻,那磅礴的声响里,是个人在永恒天地间的渺小与孤独。这般想着,落叶在我眼中,便不再是单纯的植物生理现象了。它们被历代文人的情愫浸染过,早已成了有灵性的存在。
有人说,一片落叶是一个人。从初春的嫩芽,到盛夏的舒展,再到秋日的枯黄飘零,恰似一个人的童年、壮年与暮年,脉络清晰,记录着一生的风雨晴晦。也有人说,落叶是一只蝴蝶。它离开枝头的那一瞬,是最凄美的飞翔,用尽最后的力气,完成一生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壮烈的一次起舞。还有人说,它是一头走失的羊,一匹离群的马,在广袤的原野上,寻找着那不可能回去的归途。更有甚者,将它看作一棵树、一座房子,乃至一个村庄的陨落。那纷扬的态势,不就是一种文明衰败时,砖瓦梁柱纷纷解体的景象么?
叶子,成了文人抒怀的媒介,世间万物的感念,生命的悲欢,都可以寄托于这一片薄薄的、即将归于尘土的形体之上。
我是一片带着泥土的质朴与人间的烟火气息的落叶,漂泊在生命的河流中。我忽然格外想念起多年前在乡下见过的场景。那时,我也总觉得落叶的归宿,便是“落叶归根”,安安静静地躺在母亲的脚下,化作春泥。可我发现,大自然远比想象得更富戏剧性。太多的叶子,在离开大树后,并没有那般安分。它们被风卷起,在空中打着旋儿,互相追逐,有时竟逆着风的方向,倔强地飘行一段,像一个个不甘沉寂的灵魂。它们的“根”,并非都在树下。尤其是在晚秋,霜降之后,村里后山上的各种树,叶子会落得厚厚一层。这时节,我们常做的便是拿起搂耙,挎上大大的竹筐,去林子里搂柴火。那搂耙划过干燥的落叶,发出“唰啦啦”的、清脆悦耳的声响。我们将它们堆成小山,再一抱一抱地塞进竹筐里,压实了,背回家去。老奶奶会把这些叶子,连同其他的柴火,一起塞进灶膛。橘红色的火苗“呼”地一下窜起,贪婪地舔舐着锅底,落叶便在火中发出“噼噼啪啪”的欢唱,迅速地卷曲、焦黑,最终化作一团温热,融入那一锅粥饭的香气里。
在村子里,没有一片落叶是白来人间的。它们或许不曾化作护花的春泥,但它们成了冬日堂前的温暖,成了碗里热腾腾的饭食。它们的目标,就是完成这最后的奉献,即便这奉献的形式,是“飞蛾扑火”般的燃烧。现在想来,那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壮的美丽?一种极为现实、却又充满生命力的涅槃。
天色,不知不觉间暗淡了下去。心湖边的落叶,已看不分明,只余下模糊的、深一块浅一块的影。风又起了,带着夜的寒凉。我收回目光,心中却是一片澄明。那些诗里的落叶,与记忆里的落叶,此刻仿佛在我心中重叠、交融。它们既是贾岛笔下历史的尘埃,是王建诗里庭院的静谧,是杜甫眼中时光的洪流;它们也是我童年竹筐里的柴火,是灶膛里跃动的光,是生活本身粗粝而温暖的质地。
落叶,从来不是枯萎,不是死亡。它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在诗人的吟咏里获得永恒,在农家的炊烟里得到重生。它飘落的,是一段时光;它孕育的,是下一轮新生,与人间烟火的不息传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