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金溪乡村的秋来得迟,像老茶客煨的茶,要慢火细炖才出味。
昨日在止园吃茶,日头斜斜筛进花枝,暖得像春深时漏下的金线,把碎石缝里的苔痕都烘得绵软。我捏着粗陶盏,看金溪白茶在滚水里舒展,叶芽儿先打个旋儿,接着便缓缓沉底,汤色清碧得像新剥的竹心。初尝微涩,舌尖刚蜷起,回甘便从喉底漫上来,像山涧里浸了整夏的泉水,凉丝丝甜津津。
麻雀在桌下蹦跳,在地上啄食着什么,扑棱棱飞起来又落回去。院角的月季开得憨,胭脂瓣儿上凝着晨露,风过时颤巍巍的,偏不肯谢,倒像跟秋较上了劲儿。从前读刘禹锡“我言秋日胜春朝”,只当是文人调调,今日坐在这暖秋里,才品出三分真意——今年金溪的秋不凄惶,不萧瑟,倒像个穿旧绸衫的老者,袖管里藏着半世纪的故事,脸上挂着温温的笑。
前几天,跟着几个年轻人下乡。山路绕着山梁打旋儿,车窗摇下半截,风里浮着桂香,淡得像谁在空气里撒了把碎金。山色渐渐活泛起来:山尖先浸了点浅红,像孩童蘸了朱砂未及匀净,渐次晕染成蜜里调了些橘的颜色;往下是深浅不一的黄,松针仍固执地绿着,混在一起,倒像谁打翻了调色盘,倒也泼得出几分野趣。小周摇下车窗笑:“这哪像秋天?倒像春天穿了件花衣裳。”我拍拍他肩:“你看,这秋的艳是沉下来的,不浮,像陈了二十年的酒,初看不扎眼,越品越厚。”
路过一个村落时,老屋与新楼并肩立着。老屋是典型的赣派建筑,白墙有些发灰,像被岁月浸过的宣纸;黛瓦上缀着青苔,一丛丛的,倒成了天然的点缀。门楣上的青石匾上有的有字,有的没有。那些字笔画被风雨舔舐得圆钝了,倒像被岁月含化了的糖。一栋新楼在一栋老建筑的斜对面立着,白墙红瓦,大窗户透亮,外墙贴了仿青砖的瓷砖,倒也不扎眼。两下里站着,像巷口常坐的两位老者,一个摇着蒲扇絮叨从前,一个捧着手机念叨今事,倒也说得亲热。
河上的老石拱桥弓着背,栏杆上的石狮缺了只耳朵,倒添了几分憨态。桥下鸭子扑棱棱游过,溅起的水花湿了青苔。桥边有一级级台阶可以走到水边。站在桥边,我想,曾经一定有老妇蹲在石阶上洗衣服,木槌叩在青石板上,“噗——噗——”,尾音拖得长,像老妪哼的乡间歌谣。我倚着桥栏看,树影在水里晃,老屋的影子、新楼的影子,都揉碎在水面上,倒分不清哪个是旧,哪个是新。
田间的稻子有的金浪翻涌,有的已经被收割,只剩下稻茬。几个农人抬头看了看我们,又低头干活。风里飘来田野的气息,甜丝丝的,像刚蒸熟的馒头。忽然懂了,这秋的好不在悲,不在愁,而在“实”——稻子实了,日子实了,连风里都裹着踏实的味道。
往村子深处走,一栋栋老屋的细节愈发生动。进到一栋老屋,青石板天井中间有一个石臼,积了半窝水,倒映着天上的云,像块碎镜子。石缝里长着几株小草,绿莹莹的。我蹲下来摸天井边通往上堂的青石板,凉丝丝的,不知被多少代人的鞋底磨过。梁上的彩绘褪了色,还能辨出些牡丹的轮廓,想来当年刷漆时,匠人也是用了心的,如今虽旧了,倒有了种褪尽铅华的温柔。
新楼却另有一番气象。一户人家的女主人客气地请我们坐一坐,我们在门前往里看,堂屋亮堂得晃眼,地面铺着光可鉴人的瓷砖,房子的一角,橘子堆成小山。女主人捧出橘子:“尝尝,自家的。”说话间,她的小孙子跑过来,抓了颗橘子塞嘴里,腮帮马上就鼓起来,甜津津的笑撞得满屋子都是。站在二楼阳台望出去,老屋的黛瓦、新楼的灰墙,像一幅淡墨画,点染得恰到好处。远处稻田黄得耀眼,近处菜畦绿得滴油,几只白鹭掠过,翅膀尖儿擦着云,留下几道淡白的痕迹。忽然想起费孝通先生说的“各美其美,美美与共”,原来不用争,不用抢,就这么挨着,倒成了最熨帖的风景。
我们又来到村里的老祠堂。祠堂大概有三百岁了,柱子上的漆掉了,露出黑色的纹路,像老人手背上的血管。梁上的彩绘还能辨出些麒麟送子的图案,虽已模糊,倒添了份亲切。阳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地上织出菱形的光斑,风一吹,光斑就晃,像时光在跳舞。
离开村子时,夕阳把老屋和新楼都染成了金红色。回头望,白墙黛瓦与钢筋水泥挤在一处,倒像幅故意画的画,墨色浓淡相宜。忽然明白,眼前的秋之所以动人,不在某一株树的艳,不在某一栋楼的巧,而在这些老的、新的,都好好活着——老的有老的根,深扎在土里;新的有新的芽,朝着天空。根须在地下缠在一起,芽尖儿共享一片阳光,连风里都飘着彼此的气息。
回止园,静悄悄的。想起白天见的老屋天井、新楼阳台,想起那捧橘子,想起农人手上的老茧和小孩脸上的笑。原来最好的日子,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是老树挂新橘,是老桥行轿车,是古建和新楼站在一处,你讲你的从前,我说我的现在,风一吹,故事就缠在了一起,成了岁月里最温润的对话。
刘禹锡说秋日胜春朝,我倒觉得,金溪乡村的秋胜在它教会我们:有些旧,要好好守着,守的是血脉里的温度;有些新,要大大方方迎,迎的是时代里的希望。新旧不打架,日子才长久,风景才鲜活。就像此刻,月光漫过老墙,也漫过新楼,把所有的旧时光、新日子,都酿成了同一种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