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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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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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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

我指尖在鼠标上漫不经心地滑动。屏幕上的光标忽左忽右,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飞蛾,在无数书法作品的图片间来回穿梭。那些或雄浑或娟秀的墨迹在显示器上铺展开来,有的笔走龙蛇,有的端庄肃穆,却都与我保持着一种礼貌的距离——它们很好,却不过如此。

直到那一副楹联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行书字体,笔势如行云流水却又暗藏筋骨。那两行字跃入我的视线:“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刹那间,仿佛有一缕山间的清风穿过显示屏,轻轻拂过我的面庞。我怔住了,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这十四个字,分明是从王维《终南别业》中采撷而来,却在此刻焕发出我从未察觉的生命力。

我紧盯屏幕嗅到墨迹中残留的松烟气息。那“行”字的起笔轻盈,如踏青的脚步;“到”字沉稳,似负重的旅人终于抵达;“水”字三点如涟漪荡漾;“穷”字最后一捺则如悬崖勒马,戛然而止。而下联“坐看云起时”更是妙绝——“坐”字如老僧入定,“看”字目光炯炯,“云”字飘逸如纱,“起”字则蓄势待发,最后的“时”字收束得干净利落,余韵悠长。

我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亲切与温馨,仿佛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突然出现在街角。这亲切感从何而来?或许是因为我也曾在某个山间午后,沿着干涸的溪床向上攀登,直到水流的痕迹完全消失;或许是因为某个无所事事的黄昏,我坐在天台上,看着西天的云彩一层层堆叠、变幻。这些记忆的碎片在王维的诗句中被重新串联起来,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我闭上眼睛,任由那十四个字在脑海中缓缓流淌。渐渐地,我仿佛饮下了一口山涧清泉,那清凉顺着喉管滑入胸腔,瞬间冲散了连日来的疲惫与焦躁。身体轻飘飘的,像是卸下了某种无形的重担。一种温暖的美感从心底油然而生,如同冬日里晒在墙角的棉被,吸收了阳光的热量,又慢慢释放出来,温暖着每一个毛孔。

王维的这两句诗,看似简单,实则匠心独运。他将自然中的寻常行止——行走与静坐,水源与云彩——提炼为对人生的深刻隐喻。尤其那“行到水穷处”五字,道尽了处世的智慧。想象一下:一个人沿着溪流逆流而上,起初溪水潺潺,伴着鸟鸣与花香;渐渐地,水流变细,声音渐歇;最后,水痕消失在岩石间,前方只有裸露的山石和等待探索的未知。此时,大多数人可能会折返,或者焦虑不安。但王维告诉我们,不妨继续前行,直到真正的尽头——然后,不妨坐下,看看会发生什么。

我尤为钟爱“行到水穷处”这个意象。它描述的不正是我们对待人生应有的态度吗?顺流而行,直到终点;把路走到头,将事做到底。不因前路渺茫而焦虑,不因目标难及而退缩。这种品格,在当今这个浮躁喧嚣的时代,显得尤为珍贵。我们总是急于求成,害怕失败,稍遇阻碍便另寻他途。而王维笔下的行者,却有着异乎寻常的定力与勇气——他接受旅程的每一步,包括终点处的“穷处”。

人的一生,何尝不是如此?我们设定目标,制定计划,然后奋力前行。有时一帆风顺,有时荆棘密布;有时离目标越来越近,有时却似乎永远无法抵达。但真正重要的或许不是最终是否到达预设的终点,而是行走过程中那份专注与坚持,以及当无路可走时,我们是否有勇气与智慧继续前行——或者,换一种方式存在。

我凝视着屏幕上的楹联,恍惚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棵树。一棵立于天地之间的树,根系深深扎入土壤,枝干向着天空伸展。树皮上的纹路如同老人手上的皱纹,记录着风雨的侵蚀;树冠上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诉说着岁月的故事。有人说这样的树是孤苦的,因为它独自站立,无人陪伴。但我知道,它并非孤苦,而是一种卸下重担后的清寂——它不再需要向谁证明什么,只是安然地做自己:承接阳光雨露,也承受风霜雷电。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圆满。

这种联想让我心头一颤。我已年近花甲,站在了人生的一个微妙节点上。按照传统的算法,六十岁已是“耳顺”之年;按现代的标准,也步入了所谓的“老年人”行列。站在这个节点回望,几十年的光阴如同一条蜿蜒的小径,有的路段平坦顺畅,有的地方崎岖难行,但无论如何,我都一步步走了过来。而现在,我正行走在人生的边缘——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另一种可能的开始。

“行到水穷处”这五个字,在此刻具有了全新的意义。暮年的人生,不也是如此吗?我们的路总归是要走下去的,区别仅在于行走的态度、方式和目标。有人选择继续奋斗,有人偏好宁静致远;有人追求轰轰烈烈,有人安于平平淡淡。这些选择本身并无高下之分,但基本的要求应该是不变的——保持尊严,活出真实,不负此生。

暮年不滞,心有奔赴即远方。孔子言“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道出了晚年生活的理想状态。到了这个年纪,我们终于可以卸下许多社会强加给我们的角色与期待,回归本真的自我。岁月不居,光阴似箭,剩下的时光如同金子般珍贵,容不得丝毫虚度。面对如潺潺溪水般流逝的时光,我们不仅要欣赏它的清澈与从容,更要学习它那种不惧山高路远、一往无前的精神。

我忽然明白,活出自己该有的样子,展现自己特有的价值,这或许就是暮年最大的意义。不必惋惜逝去的青春,只求当下的每一天都过得精彩;不必与他人比较,只需与昨天的自己对话。奋蹄追赶夕阳固然壮美,静坐欣赏晚霞也是一种从容与洒脱。关键在于,我们是否真正地活着,是否清醒地觉知每一刻的存在,并坦然地让每一刻都真正属于自己。

人到老年,就像不知不觉间行至山林深处。四周的喧嚣渐渐远去,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偶尔传来的鸟鸣。在这样的环境中,心灵反而渐渐清明起来。那些年轻时被琐事遮蔽、被时光耽搁、被生计拖住的念想,如同林间雾霭散去后显现的蘑菇与野果,愈发清晰可辨。我们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有未竟的梦想,还有想做而未做的事,还有想见而未见的人。

因此,在暮年的光景里,最该懂得的道理莫过于:此时我们已经不再有蹉跎的本钱。想到的事,便需抓紧去做;想见的人,便应设法去见。别让等待成了遗憾,别让犹豫成了辜负。即使只是走出一条小小的、踏实闪亮的人生边缘的弧线,那也是属于我们自己的独特轨迹。

合上电脑,窗外的天色已近黄昏。夕阳将云朵染成金红色,绚烂而温柔。我忽然又想起那副楹联上的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此刻,那些墨迹仿佛活了过来,化作真实的山水与天空。我明白了,“水穷处”的从容,原是需要用一生来预习的功课。

云,正在天上,悄然升腾。它们从看不见的地方来,向看不见的地方去,自在而从容。而我们的人生,不也正该如此吗?不必执着于非得到达某个预设的终点,重要的是行走的过程本身;不必焦虑于“水穷处”的到来,因为那里往往孕育着新的可能——比如一朵云的诞生。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夕阳的余晖洒在脸上,温暖而不灼热。远处的一切在暮色中渐渐模糊,而天空中的云彩却愈发清晰。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如骏马奔腾,有的似莲花盛开,有的则只是静静地悬浮在那里,享受着属于自己的时刻。

在这一刻,我忽然懂得了王维。这位盛唐时期的诗人、画家、音乐家,他晚年隐居辋川,写下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样的诗句。这不是消极的避世,而是一种积极的超越——超越了对固定目标的执着,超越了对单一价值的认定。他看到了更广阔的可能性:当一条路走到尽头时,不妨坐下,看看天空;当一种方式不再适用时,不妨改变,寻找新的途径。

回到书桌前,我再次欣赏那幅楹联的图片。这一次,我不再只是一个匆匆的浏览者,而是一个用心的对话者。我仿佛看见王维站在终南山中,衣袂飘飘,面带微笑,看着一个迷茫的旅人走到溪流的尽头,然后在他身边坐下,一起看着云彩从山谷中缓缓升起。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十四个字,是自然的风景,是诗意的表达,更是一种人生的境界。它告诉我们:人生的最美风景,从来不在远方,而在我们用心走过的每一段路上,在我们真诚感受的每一个当下;真正的水穷之处,也不是终点,而是另一个开始。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我轻轻关闭电脑,但心中的那幅楹联依然清晰可见。我知道,从今往后,每当我在生活中遇到“水穷处”——我都会想起这副楹联,想起那份从容与淡定,想起那朵在云端悄然升起的云彩。而此刻,我准备泡一壶茶,坐在窗前,等待属于自己的那朵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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