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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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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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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电器

在秀谷镇鳞次栉比的高楼间,有一家不起眼的店铺——“长城电器”。它既不张扬,也不寒酸。人们都知道,这店的老板姓胡,年纪六十左右,中等身材,秃顶,常穿一件旧的蓝布工作服,有时会一个人坐在店门口吸烟。人们习惯叫他胡老板,语气里不带什么敬畏,倒像是叫一位熟稔的老邻居。

胡老板年轻的时候,正赶上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浪潮初起。那时候的他,二十郎当岁,揣着一张地图和满脑子的闯劲,一个人背着帆布包就敢南下北上。用他后来跟人聊天时的话说,那是“潇洒走一回”——从北方的青岛、大连、沈阳,一路晃到南方的广州、深圳、厦门。

他在沈阳德国人的厂子里打过工,在厦门日本人的厂子里做过高管,也曾在国营大厂的机床旁熬过通宵。那些年,他像一颗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落在哪里就在哪里扎根一阵子,见识了天南海北的人和事,也攒下了一身硬邦邦的手艺。

大约是二十多年前,胡老板突然倦了。他说自己“跑够了”,不想再飘着。于是带着老婆孩子回到了秀谷镇——自己的家乡。镇上的老街还保留着几分旧模样,但水泥路已经慢慢延伸到大大小小的巷子,老房子墙皮斑驳,却透着一股安稳的气息。

胡老板在街角租了一间小铺面,开了家电器修理店。他特意找了一家广告公司,交代说:“招牌就写‘长城电器修理店’,明明白白,别搞花哨。”可等招牌做好挂上去,大家一看,只剩“长城电器”四个字。广告公司慌了神,连声道歉说印错了,要免费重做。胡老板却摆摆手,说:“算了,你们做错也是成本,重做更亏本,钱照付。”后来有人问他怎么不较真,他嘿嘿一笑:“大家都要吃饭,何必为难人家?”

胡老板的手艺是实打实的。他对各种机床、电器的脾气摸得非常准,大到工厂里的重型设备,小到家里的电风扇,几乎没有他修不好的。有人找上门,他从不推脱,哪怕是个不起眼的小毛病,也能蹲在店里捣鼓半天,非得弄明白才罢休。到胡老板店里修过家电的人都说,胡老板修电器“手到病除”,这话不假,但他的“手到”背后,是几十年练出的耐心和眼力。

记得有一年,县工业园区的外商黄老板急得团团转。厂里一台进口机床坏了,一个多月里,从外地请的专家到本县的老师傅,来了好几拨,都没能修好。机器停着,生产线断了,订单眼看要黄,黄老板急得嘴角起泡。园区一位副主任跟黄老板熟,悄悄说:“我有个高中同学,开个小修理店,叫胡师傅。他年轻时在沈阳的国营大厂干过,兴许能试试?”黄老板听了直摇头:“电器修理店的小老板?还能修大机床?你莫不是逗我?”副主任拍胸脯:“反正现在也没辙,死马当活马医嘛!”黄老板半信半疑,跟着副主任去了胡老板的店。

那间小铺子窄窄的,墙上挂着修好的或待修的电器,桌上堆着扳手、万用表,空气里飘着旧电器的味道。胡老板正低头修一台老式收音机,抬头见老同学带着一个老板模样的人进来,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跟同学打招呼。同学倒不陌生,说明来意,让黄老板介绍来的目的。胡老板简单问了几句机床的症状,就说:“行,我去看看。”黄老板瞥了眼副主任,心里嘀咕:“就这架势?”可还是带着胡老板上了车。

到了工厂,胡老板没急着动手,先让人打开电源闸门。他侧耳听了听机床运转的声音,眉头微微一皱,又拧开几个螺丝,露出内部结构。接着,他拿着螺丝刀这儿探探、那儿敲敲,动作不紧不慢,像在跟机器“说话”。末了,他直起身,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找到原因了,拿块干净棉布来。”棉布拿来后,他松开几个接口,用布仔细擦拭几个接口处的油污,抹上新机油,再拧紧所有螺丝。让工人推上闸门,机床发出一声低沉的转动声——通了!黄老板愣了片刻,猛地握住胡老板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等他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塞过去,胡老板却抬手挡住:“两百块就够了,多了受不起。”

胡老板对家电也熟得很。人们买了彩电、冰箱、空调,用久了难免出毛病。这些大家电搬动不便,客人多是打电话到店里,或是直接跑来说说故障。胡老板有个本事:只要听客人描述症状,就能大致判断出毛病在哪儿。比如有人说“电视开机有声音没图像”,他会问“是不是屏幕闪一下就没了”,然后笃定道:“八成是显像管座受潮,换个就行。”备好工具包,他跨上那辆旧摩托车,跟着客人上门。他的收费比同行总要少个十几二十块,客人问起,他总说:“大家都不容易,赚个辛苦钱就行。”一来二去,“长城电器”的名气传开了,很多人都专门来找他修电器。长城电器在这样一个角落一开,就是二十多年。

胡老板的日子过得像钟摆一样规律:每天清晨七点,他准时推开店门,把招牌擦得锃亮;晚上七点,关店回家前,老婆已经热好饭菜,就在店里吃完再回家。生意好的时候,他收摊时会跟老婆念叨一句:“今天又赚了。”要是客人少,他也不恼,反而乐呵呵地说:“难得人生一日闲。”

他常说:“过日子,钱差不多就好,太计较反倒累心。”最让他惬意的,是晚上一个人坐在小店里的小桌前,自斟自饮喝几杯小酒。酒不用贵,乡村酿的谷酒就行,辣中带香;菜不必多,一荤两素,有时是一盘炒鸡蛋配青菜豆腐。他抿一口酒,眯着眼说:“碗里天地大,酒中日月长。”

这些年,生活的变化快得像翻书。新楼房一栋栋立起来,超市、网购、智能家居渐渐进了寻常百姓家。人们的生活水平高了,家电坏了,不少人不再想着修,而是直接以旧换新。胡老板的修理店渐渐冷清下来,有时候一整天也等不来几个客人。他心里不是没数,偶尔会对着空荡荡的店堂发会儿呆,叹口气:“这世道变得快啊……”可叹归叹,第二天他依旧七点开门,该擦的工具擦得干干净净,该整理的物件码得整整齐齐。

儿子在大城市里工作,早就劝他别干了。“爸,您年纪大了,跟我们住吧,我养您二老。”电话里,儿子的声音很恳切。胡老板却不肯:“我在长城家电慢慢做,挺好。总不能一天到晚坐在你家里,只吃三餐饭混日子。”他嘴上这么说,夜里却也会翻来覆去想:这门手艺,往后还能传给谁呢?儿子学的是汽车制造,对这些小电器没兴趣;年轻人宁愿去城里打工,也不愿学修理。有时候修完一台老电视,他会摩挲着机身,像在跟老友告别。可即便如此,胡老板待客的实在劲儿一点没变。

前两天,一位六十多岁的顾客拖着一台老式洗衣机来,说脱水时噪音大。胡老板拆开一看,是轴承锈了,换个零件就行。那个顾客心疼钱,说“要不凑合用吧”。他却摇头:“能用是能用,可费电又伤机器,换了吧,我给你算便宜点。”修好后,胡老板只收了那位顾客十元钱,那位顾客感激地说:“还是胡老板人善,我昨天在另一个老板那里,他要我五十元。”

如今,“长城电器”的招牌依然挂在那个角落。阳光好的时候,胡老板会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眯眼看着路上的人来人往。有人路过打招呼:“胡老板,还在忙啊?”他笑着点头:“还好,修修东西,等等客人,挺好。”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的蓝布衫,衬衫的领子已经起了毛边,外面的蓝色工作服沾满了污点,斑斑驳驳像一副地图,标记着他走过的路,修过的物,和这一辈子踏实活过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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