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觉醒来,我变成了我爸张泰。
我穿着张泰那件藏匿着各种膏药味的酒红色摇粒绒睡袍,躺在他的床上。我妈刘美丽并没有察觉不对,她只是投来嫌恶的一瞥,像是审视一只落满灰尘、必须擦拭锃亮才能摆上展台的甲虫标本,“胡子该刮刮了,你今天不是开会吗,注意点形象”。
她说话时并没有看我的眼睛,她正以一种近乎狂暴的执着涂抹着眼霜,手指在眼角疯狂地旋转,仿佛那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救赎。
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我被迫审视这具逐渐走向暮年的躯体。我试图挺直腰杆,脊椎却发出一声干枯的脆响,像是一根受潮后又被强行折断的朽木。
这具躯体像是一座废弃的工厂,颓然、生锈,处处透着年久失修的破败。
腹部的赘肉松垮地堆积,像个装满廉价啤酒的酒桶,毫无意义地膨胀着。胸口仿佛是心气儿被岁月噬空了一般,凄惶地塌陷下去。牛顿的地心引力在这具躯体上极限施加,将一切都用力地往下拉扯。
我望向镜子,镜子里的那双眼睛,藏着一种讨好与自卑混合的浑浊,怯懦的、躲闪的、疲惫的,被日子磨平了棱角的温顺。此刻,它们正惊恐地回望着我。
那不是我,那是我的父亲。
我正戴着他的面具,他的皱纹和他眼底深处的绝望,还有下巴上的胡茬,那触感像砂纸一样粗糙。
张美丽在厨房忙碌着,她荒腔走板地哼着烂俗电视剧里的主题曲。煎锅里培根与荷包蛋的香气像一层温暖的薄雾,包裹着从水槽边窗户透进来的、带着凉意的晨光。
客厅里,我坐在那张褪色的扶手椅里,看着晨光中漂浮的无数尘埃。它们以一种看似随机、却又仿佛遵循着某种深奥数学定律的方式缓缓旋转、上升。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我变成了张泰,那张泰去哪了?
我看向另一间关着门的卧室。
以往这个时候,我爸会猛地推开我卧室的门。他从来不会敲门,好像他是这个房子唯一的主人,而我只是个被他收留的流浪汉。
他穿着那件可笑又廉价的睡袍,精神抖擞得让人恶心。
“起来!”我爸吼。
“出去!”我吼。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只有豆浆在厨房沸腾的声音。
我推开门,看见18岁的“我”,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嘲讽般地瞪着我。
“你可以继续用皮带抽我,或者干脆拿刀把我杀了”,他说着话,眼神里全是挑衅。
我看着他,浑身颤抖。这是再熟悉不过的,我和张泰之间的“战斗”。
张美丽冲过来,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一条抹布,好像那是她的救命稻草。
她急促地对床上的“我”说:“听话,若晨,早饭要凉了。”
然后她转向我,声音低得像是在恳求:“别吼他,张泰,让他自己起来吧,喝你的豆浆去。”
她试图用身体挡在两个男人中间,像一只受惊的母鸡试图分开两只斗鸡。
我不敢看张美丽的眼,垂着头默默走开。
“别忘了给我转钱。你答应给我买球鞋的,老爸!”
身后,传来18岁的“我”的声音,那声音很年轻,很脆,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残忍。
这简直是个蹩脚的笑话,12个小时前,我是债主,挥舞着青春的特权索要贡品;12个小时后,我变成了债务人,站在破旧的客厅地毯上。
2
就像每一个穿越小说里描述的那样,我挤上早高峰的地铁,关于张泰的记忆疯狂地灌输进我的脑袋。
八点五十分,张泰准时出现在电梯口。
三十年来,他每天都在这个时候把自己交给这部上升的铁盒子。电梯镜子里的人头发花白,眼神空洞。他以为这只是又一个复制粘贴的日子,却不知道,这卷录像带已经快要转到尽头了。
办公室里的氛围愈发沉闷压抑,一种无声的恐惧萦绕在每张办公桌与每条走廊。
我感受到它的逼近——想法更鲜活的年轻人不断涌入,张泰负责的项目被搁置,他依赖了数十年的世界正在悄然改变,五十岁出头的他,忽然成了可被替代的人。
我看见他走进人力资源部会客室,一张圆桌,一盒纸巾,一壶水,还有两把椅子。
像是一座刑场。窗户关得紧紧的,百叶窗拉得严严实实,似乎是为了防止有人情绪激动跳下去,也为了防止外面的人看到里面的惨状。
人事总监是个打扮精致的女人,带着温煦的笑容,为张泰递上一杯水,“我看到简历上说你学过摄影,你以前想当摄影师?”
张泰不安地搓着手,“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有孩子,我有房贷。”
总监:“我觉得这是个机会,我有个朋友在景区给游客拍照,收入很可观。”
张泰:“我在这个公司工作了30年,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有孩子,我有房贷。”
总监:“我想说的是,公司也很困难,你还有一门手艺,说不定,我是说,人这一辈子有很多选择,说不定这次就是机会。”
人事总监把一份文件夹推过桌面。它滑过桌面的声音——那种纸张摩擦合成木板的‘沙沙’声——就是一个人职业生涯结束的声音。
总监:“这或许是你人生新篇章的开始。当你以后回顾这一刻,你会发现这是你人生中最好的事情。”
这是鬼话。
张泰知道这是鬼话,人事总监也知道这是鬼话。
张泰坐在那里。他没有尖叫,也没有拍桌子。他只是塌了。就像一个被抽走了气的气球。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他的灵魂离开了躯壳。他在计算。他在脑子里疯狂地计算存款、账单、妻子的脸色。
如果你问一个男人他是谁,他会告诉你他的职位。如果你拿走那个职位,他就什么都不是了。他只是一个穿着体面的西装、游荡在外面、手里拿着一叠废纸的幽灵。或者,像是一艘突然被切断了锚链的船,在茫茫大海上不知所措。
他不敢跟我妈提及分毫,毕竟她倾尽心力维系着一家人的生活体面,那些社交聚会、人情往来,我的学费、生活费、各种时髦的开支,还有那座完美的房子,全靠他的薪水支撑。
失业以后,每天清晨,他换上西装,教训完孩子,吻别妻子,登上地铁,然后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或是在咖啡馆里枯坐数小时,胸口被失败的羞耻感揪得发紧。
3
上海的冬日,阳光有些刺眼。
我带着张泰的记忆,像一个失去了引力的宇航员,在街头漂浮了半日。
按照既定程序,此刻的张泰应该在摄入卡路里。葱烤大排的油脂、意式拉面的碳水化合物,以及咖啡因,这些东西构成了他下午工作的燃料。
那是井然有序的世界。
但张泰走进了公园。这里是世界的背面。乌鸦在枯枝上鼓噪着关于腐朽的演讲。流浪汉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张泰挎着包站在那里,仿佛刚刚从那个温暖的、充满食物香气的星球,迫降到了这个寒冷荒芜的月球表面。
一排长椅上,坐着几个穿着深色西装的中年男人。他们每个人都保持着一种奇怪的体面——领带系得紧紧的,皮鞋擦得锃亮,但眼神却是死的。
他们不是在休息,而是在熬着时间流逝。
张泰坐在长椅边缘。刘鑫坐在他边上。他是张泰的大学同学,看起来比张泰更“专业”,他甚至在腿上摊开了一份文件。
刘鑫看着张泰,他试着在脸上堆砌出某种类似微笑的东西,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像是一张被揉皱了又强行抹平的废纸。
“你失业了?”
张泰笑了一下,那笑声像是在喉咙里塞了一把沙子,磨得生疼。
“我只是……暂时休息一下。”
“别装了,”刘鑫啐了一口痰,看着它在灰扑扑的地砖上慢慢瘪下去,“都一样。我在这儿坐了三个月,屁股都快把长椅磨穿了。”
张泰开始无意识地摩擦双手,就像一只苍蝇在清理它的身体。这是一种纯粹的机械运动,为了掩饰某种存在主义的尴尬。
他想找一些话题,比如工作机会,或者关系人脉,或者仅仅是关于“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的哲学命题。但空气太重了,重得连一个音节都浮不起来。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由那些话题像肥皂泡一样,在阳光下无声地破裂。
突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破了沉闷的空气。
是刘鑫的手机。
刘鑫的眼神瞬间变了。刚才那种颓废的“公园气质”一扫而空。他猛地挺直腰板,整理了一下衣领,按下接听键。他的声音变得洪亮、威严,充满压迫感。
刘鑫对着电话,语速极快
“喂?是我。……什么?我不是说过那个方案不行吗!你们是用屁股在思考吗?”
张泰吓了一跳,那搓着的手停在半空,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周围几个流浪汉也被这声音惊动,抬头看了一眼,又漠然地低下头。
刘鑫继续咆哮。
“听着,如果今天下午三点前我看不到新的方案,你就不用干了!我有的是人可以顶替你!”
刘鑫愤怒地挂断电话,把手机重重地拍在长椅上。
他深吸一口气,解开西装的一颗扣子,仿佛刚结束一场高强度的商务谈判。
张泰盯着对方,那张灰败的脸上找不出一点伪装的痕迹,震惊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让他甚至忘记了呼吸。
“刘鑫……你找到工作了?”
刘鑫转过头,刚才那一瞬的威严已经被他熟练地抹平了,脸上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湖水。
“没有。”
张泰愣住了:“那刚才……?”
“我设的闹钟。每隔一小时提醒一次。”
张泰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为什么?是为了提醒你失业了吗?”
刘鑫看着远方,眼神锐利得有些吓人。
“提醒我还活着,提醒我还有斗志,而不是一滩烂泥。张泰,松懈是会传染的。一旦你习惯了在公园发呆,你就再也穿不进那身西装了。”
还没等张泰消化完这句话,刘鑫突然问道:“你老婆知道吗?”
张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嗫嚅着,“没……我不敢说。”
“记住了,永远别说。”刘鑫牵了牵嘴角,脸上的法令纹,像是在苦水里泡了太久之后,晒干了留下的盐渍,“我们是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如果我们倒了,家就散了。只要我每天准时穿着西装回家,假装为了业绩发愁,假装在电话里训斥下属,那个家就还是完整的。”
张泰感觉心里有只小鹿撞了一下,直接撞死了,横尸在那里,堵得慌。
风吹过公园,卷起几片枯叶。两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并排坐在长椅上,沉默不语。在他们身后,上海陆家嘴的摩天大楼高耸入云,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耀着冷酷的金光,冷漠地俯瞰着这两个被它甩出轨道的零件。
4
我为张泰安排了一次变形。
将他从一个穿着西装的直立行走动物,变成一个在超级购物中心里弯着腰、推着清洁车的爬行生物。
张泰站在狭窄的工具间,剥去他作为“直立人”的最后伪装。那套深灰色的西装被他挂进一个散发着霉味的铁皮柜,就像把自己的脊椎抽出来锁进棺材里一样。
接着,他拿起那件橙色的、质地低劣的清洁工制服。那是一层粗糙的、散发着工业洗涤剂气味的新皮肤。背后的巨大Logo和“保洁”字样,颜色刺眼得像个警告标志。
当他把这件像囚服一样僵硬的制服套在白衬衫外面时,他感到一种物理上的沉重压了下来。他的肩膀不由自主地垮塌,视线降低。
变形完成了:他不再是一个穿着深色西装,打着条纹领带,血管里流淌着美式咖啡和焦虑,脸上写满了“我很忙”、“我很重要”的标准的白领克隆人。他是一只巨大的橙色甲虫,准备潜入这庞大建筑的缝隙中,去清理那些神祇们留下的皮屑。
商场里很吵。到处都是人。那声音,那无休止的、汇聚成河流般的喧嚣——收银机贪婪的吞咽声、廉价流行乐的轰鸣、关于物质和欲望的窃窃私语——像潮水一样拍打着张泰的耳膜。
他停在一家钟表店的橱窗前,拿出一块抹布。他蹲下来,准备清理地板上的一滩污渍。那是一滩正在死去的冰激凌,白色的液体在瓷砖上缓慢扩张,像是一场微型而绝望的冰川消融。
他到底是享过福的人,骨头缝里都填满了昔日的安逸,硬得转不过弯来。
那肚子上的肉,那腿上的筋,都在跟他作对,都在怀念着过去坐软垫的日子。手伸出去,够不着地,悬在那儿,像个断了线的木偶。
没法子,他只能把一条腿跪了下去。
这姿势像是在求婚,又像是在受封,又像一只被拔了毛的凤凰,想学鸡啄米,却连腰都弯不下来,笨拙得让人发笑,又心酸得让人没眼看。
下午两点的洗手间,空气中漂浮着一种人工合成的柠檬味,那是用来掩盖真实的廉价香氛。
张泰推着拖把,像是在绘制一幅没人看得懂的抽象画。
两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站在镜子前,他们是这个名为‘资本主义’的巨大机器上崭新的齿轮,运转良好,润滑充足。
一个在整理领带,另一个在说老板的坏话。他们很年轻,皮肤紧绷,身上有烟草和薄荷的味道。
他们看了张泰一眼,但那眼神里没有焦距。在他们眼里,张泰大概和墙上的干手机、角落里的废纸篓没有什么区别。
那一刻,张泰感到一种眩晕,仿佛自己的轮廓正在溶解。他成了一个没有面孔、没有过去、甚至没有重量的影子,只负责擦去别人留下的污迹,然后等待着自己也像污迹一样被擦去。
命运总是喜欢在最卑微的时刻安排最宏大的重逢。
张泰认真地擦拭着洗手台上的水渍,一阵轻盈的气流带着淡淡的鸢尾花香潜入了他的领地。
在这香气的迷雾中,洗手台消失了,橙色的制服消失了。他回到了那个洒满阳光的卧室,回到了那些丝绸床单的摩擦声中,回到了他将脸埋在她颈窝深呼吸的时刻。
这味道是如此具体,如此霸道,这是我妈刘美丽特有的味道。
镜子成了一个审判庭,银光闪烁中,张泰看到了自己那张扭曲、卑微的脸,那身可笑的橙色制服,也看到了那张熟悉、沉迷而此刻令他心碎的脸。
这不仅是重逢,这是命运对他进行的一次凌迟。
刘美丽走了进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轻快得像是一首小步舞曲。她容光焕发,手里提着的彩色纸袋像是盛满了快乐的果实,显然刚在消费主义的祭坛上完成了献祭。
他像一只被强光照射的鼹鼠,本能地想要钻进地缝。他的手死死抓着那块肮脏的抹布,指关节泛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别看我!千万别看我!让我就这样死去吧,但别让我在你的瞳孔里看到这个样子的我。
刘美丽目不斜视地走了过来,仿佛他只是这洗手间里的一根柱子,或者一块长了霉斑的墙皮。
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的鼻翼轻微地动了动,那是一种对廉价消毒水味的本能厌恶,但她的眼神始终没有下移一寸。
张泰却像是被针扎了似的,猛地一缩,背过身去。人一慌,手脚就成了累赘,叮铃哐啷一阵乱响,把那点可怜的体面都给摔碎了。
刘美丽被声音惊动,懒懒地扫了一眼。那眼神轻飘飘的,像掸灰尘一样从他背上掠过,没做停留。
可张泰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抓起个水桶,像是做了贼似的,夹着尾巴钻进了工具间。
门一关,隔绝了光亮,他靠在门板上,像条离了水的鱼,张着嘴拼命喘气,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脸上涌。
隔着一扇门,那边的动静听得真切。水流的冲刷声、烘干机的轰鸣声、购物袋的摩擦声,细细碎碎的,却都像是敲在他心坎上的重锤。时间仿佛凝固了,成了胶状,把人困在里面透不过气。
终于,脚步声远去。张泰踉跄地走出来,像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鬼魂。
洗手间里灯火通明,亮得不近人情。他走到洗手台前,镜子里那人,穿着一身扎眼的橙色,像是个蹩脚的笑话。脸色却是青白的,额头上全是虚汗。
他伸手去接水,那水冷得刺骨。他使劲地洗,一遍又一遍,像是要洗掉脸上那层见不得人的灰,又像是要洗掉刚才那场无声的遭遇。
抬起头来,镜子里的人还是那副模样。那身橙色的皮,在这冷冰冰的白瓷砖地界里,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的孤单,像是一团被冻住的火。
5
镜子里的光太亮了,亮得像是一场正午的爆炸。那白色的瓷砖、白色的洗手台、白色的灯光,开始疯狂地增殖、膨胀,像一张巨大的白网,瞬间吞噬了那身刺眼的橙色制服。
我感到失重,正在坠入一片白色的虚无。
当白光终于散去,我发现自己依然被白色囚禁。但那不再是冰冷光滑的瓷砖白,而是粗糙、干涩的麻布白。
无数穿着白色孝服的人像幽灵一样在我身边穿梭,无声无息。天空是惨淡的灰白,漫天飘洒着圆形的纸片。我茫然地伸出手,接住一片,那是一张纸钱,带着死亡的凉意。
鼻腔里那股高级的鸢尾花香水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呛人的烧纸味和廉价鞭炮炸开后的硫磺味。
我看到一群披麻戴孝的人跪在灵棚前。正中央挂着一张黑白遗像,照片里的老人满脸皱纹,眼神木讷——那分明就是在我生命中存在了18年,看了无数次、厌恶了无数次的那张“清洁工”的脸。
我死死盯着那个简陋的灵棚,突然意识到:那个在商场里跪着擦地、在杂物间里躲避妻子、被所有人视如草芥的中年男人,他所有的忍辱负重,最终的归宿不过如此——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荒村角落,变成一捧无人问津的灰。
一种巨大的、无法遏制的悲怆像子弹一样击穿了我。
我张大嘴,对着那张遗像,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哭声像是从一口枯井深处呕出来的,带着半辈子积攒的淤泥和沙砾。
我哭那个跪在橱窗前像甲虫一样的张泰,哭那个缩在工具间里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的张泰……。
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哀嚎,像利刃划破了灵棚下浑浊的空气。职业哭丧人的调子瞬间被打乱了,他们尴尬地闭上了嘴,惊诧地盯着我。那一刻,整个葬礼上只有我一个是真的在哭,哭得像个疯子,哭得像个失去了整个世界的孤儿。
主人家凑了过来,那张脸黝黑、粗糙,纹路深得像是一块干裂的黄土地。
他看着我,眼神里混杂着一种笨拙的困惑和感动,“孩子,快别哭了。你哭得比我还伤心……你认识我爹?”
我想回答,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了。肺叶变成了两只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收缩和拉扯,肋骨生疼,发出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嘶鸣。
还没等我缓过气,一道青灰色的影子突然撞进了视线。
那个穿着道袍的阴阳先生像只受惊的野猫一样窜了过来。他手里的三清铃“叮铃铃”一阵暴响,刺得人耳膜发麻。紧接着,一股金属的寒气逼近,一面斑驳的八卦铜镜不由分说地怼到了我的脸上,几乎要磕碎我的鼻梁。
“看清楚了!”阴阳先生的声音沙哑低沉,像砂纸一样粗糙。他把铜镜死死怼在我面前,眼神锐利如刀,“好好看看镜子里是谁!魂丢了还能找回来,心要是丢在梦里,那就真回不来了!”
铜镜截获了正午最毒辣的一束阳光,像烧红的烙铁一样刺向我的双眼。泪水瞬间涌出,我不得不眯起眼,透过那层生理性的水雾,去窥探那面磨损严重的黄铜深处。
镜面布满了细碎的划痕,映出的人影昏黄、扭曲,仿佛沉在一条浑浊的河流底部。
但随着视线聚焦,河水退去了。
我看清了。
那个满脸褶子、穿着橙色制服、眼神像老狗一样卑微的窝囊废,不见了。
浮上来的,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皮肤白皙,像刚剥了壳的鸡蛋,发型时髦,胶原蛋白充盈在脸颊上——那是一个满脸泪痕、惊魂未定的十八岁少年。
我伸出手,颤抖着摸了摸那光滑的脸颊,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那块肮脏抹布的粗糙触感。
时间在这一刻倒流,那层属于中年人的硬壳剥落了。
我久久地凝视着那面斑驳的铜镜。镜中的脸年轻得令人眩晕,但在那双清澈的瞳孔深处,我分明看到了另一张脸——那是一张布满皱纹、眼神浑浊的脸,是我父亲张泰的脸。
两张脸在昏黄的镜面中交叠、重合,仿佛隔着生死的长河对视。
6
我走进街边的便利店,买了一罐冰镇啤酒。
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看着远处陆家嘴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像是一串巨大的、冷漠的省略号。
灌了一口啤酒,冰冷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让我感到一种真实的、物理性的存在感。我下意识地搓了搓指尖,那里已经没有了粗糙的抹布,却似乎还残留着那种洗不净的、廉价消毒水的味道。
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出一条微信,是刘美丽发的:“若晨,你爸还没回来,电话也打不通。你看到他了吗?”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风吹过街角,卷起几片枯叶。
抬头看向地铁站的方向,那里正涌出一群穿着西装、面色疲惫的中年男人。他们低着头,像是一只只在夜色中匆忙爬行的深色甲虫,背负着各自沉重的壳。
我放下啤酒罐,手指在屏幕上缓慢而坚定地敲下一行字:
“妈,别担心。爸在回来的路上了,很快就到。”
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那一刻,我感到父亲的灵魂正像某种微弱而持久的电流,缓缓注入我的体内。
我学着他的样子,试图挺直那根有些僵硬的脊梁。迈开步子,走向那片霓虹灯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