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跃峰,山东济南人,00年出生,济南市作家协会会员、济南市历下区作家协会会员。莫斯科国立大学研究生在读。
国内的生活
去莫斯科前几个外地同学来济南找我。他们之前来过济南,主要景点都已经逛过。这次打算见见我,待两天就走。他们有的大学毕业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有的考研失利面临二战甚至三战。可以说对未来充满疑虑和不自信。游玩的时候竭力开心起来,表现出对我的关心。一个朋友说在莫斯科多注意着点,现在不正在打仗?一个朋友说时间可真快,毕业已经一年了,还记得大学一起出去玩的时候吧?我们心底明白,大学再也回不去了,那种单纯的游山玩水无忧无虑的生活回不去了。关于未来,似乎只有我才有未来。出国留学是找不到工作和考不上研的最优解。只要出国留学,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我站在泉城广场,尽量不提去莫斯科的事。我又感到好笑,促使他们来找我的原因无非是我要走了,我要去莫斯科了。为了不使他们难过,我大声抱怨,哎呀,莫斯科没啥好的,出国留学的人一大堆,说不定这几年只是苟延残喘,回国照样找不到工作。说完之后有点后悔,不该这么说的。这下我们三个都不痛快了。我想到普希金,朋友离别时欢饮达旦,抒发崇高的理想,拨弄缪斯女神的琴弦。我说莫斯科对我意味着很多,她就像另一个母亲。俄罗斯文学滋养着我。去莫斯科前我要让自己静下心,珍惜这次机会。我的好朋友并不懂文学,还是祝愿我一切顺利。
我沉思起来,沉思在文学的海洋中。只想在济南母亲的怀抱中好好游历一番。我们站在趵突泉的泉水前,望着喷涌而出源源不断的泉水。我该以怎样的身份前往莫斯科?我不愿意去面对更深,隐藏起来的东西。一个场景不断在脑海里出现,那是过去的时光,不仅仅是俄罗斯文学,而是我所读过的所有作品,作家幽灵般站在那里,却看不清他们的脸庞。我曾经很好奇,牧首塘是什么样的?布尔加科夫如何平地起高楼,在不大的池塘边上书写整部《大师与玛格丽特》?我对文学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感兴趣,除了学生的身份,还有哀悼者的身份,还有一丢丢怀揣着理想,纯粹的文学爱好者或是作家的身份。对其他人来说,我只不过换了一个做梦的地方。而将要前往的地方,也是我无数次梦到的。
文学与莫斯科
莫斯科北部地铁十号线有一站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命名。来莫斯科第二天我就匆匆去了。站在地铁入口处,面对那副陀思妥耶夫斯基肖像壁画,意识到已经到莫斯科了。来来往往过路的人很多,我可以在那里傻站一整天,还是不让自己太伤感。我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所有作品,他的作品形形色色以各种形式在我的梦里出现。我接受这一平淡的现实。无论过路人读没读过,了不了解,都最好不要跟神圣扯上关系。他只是站在那里,平静地注视着地铁里的人群。这使我格外宽慰,不再去想那些沉重罪孽下灵魂反复挣扎,祈求救赎又痛痛快快下地狱的故事。我可以心安理得,转身离开了。
地铁通道画有壁画,壁画上的故事都来源于他的作品。这使我紧张起来,停下脚步驻足,驻足壁画上的故事。我看到《罪与罚》,拉斯柯尔尼科夫高举斧头残忍地杀害放高利贷的老太婆,然后在索尼娅的怀抱中痛哭流涕,祈求救赎。我看到《白痴》,纳斯塔西娅· 菲利波夫娜在火光中狞笑,嘲笑罗戈仁,也嘲笑梅什金。
如果再看下去我怕就要睡着了。我想起大学的时候,大一一整年都保持高三良好的状态。精力最旺盛的时候都用来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可是,过早地接触他是不幸的。我没有办法直面过去,直面这场噩梦。剩下两幅壁画是《群魔》和《卡拉马佐夫兄弟》。我不能再看下去了,我看到基里洛夫被人推了下去,要知道莫斯科的地铁是没有护栏的。行驶中的列车急踩刹车,随后是女人长久地挥之不去地尖叫。
没过多久我在住处听见过枪击声,紧接着是女人真实的充满恐惧的撕心裂肺的叫声。
我逃出地铁站,不想去他的故居了。莫斯科还有很多未知的地方等待我去探索,比如红场上的列宁墓或是偏远郊区的武装力量大教堂。来都来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故居博物馆离地铁站不到十分钟路程。我在博物馆看到了自己。我不太认得他是哪部作品里的角色,但他一定刚从地下室里走出,仓皇失措,摇尾乞怜般逃走。
在莫斯科的生活很快安顿下来。周一到周五每天都从上午九点上到下午四点半。周六周天我会到处去逛,发现更多的名人故居,更多的文学元素。放学的时候如果学有余力,我会去列宁图书馆看书。
列宁图书馆在红场旁边,是俄罗斯最大的图书馆。图书馆门前有一尊雕像 ,我想当然以为是列宁雕像。直到有一天拍照,仔细一看,原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雕像。我还不敢相信。
图书馆有个规定,禁止携带私人书入内。进出图书馆要受到检查。刚开始我抱有侥幸,背着书包进去了。因为我要用课本写作业。检查的人用小手电筒往书包里照,让我进去了,没多说什么。直到我认清雕像的那个晚上,当我背着书包想出来时,却受到严厉警告和工作人员的批评。如果再有下次,两个星期将禁止我入内。被批评后我就不天天去了。
阴郁的情绪涌上心头。周六的时候我去了莫斯科河畔,卢日尼基体育场附近的新圣女公墓。那里埋葬着许多名人,其中包括许多大名鼎鼎的作家。果戈里、契诃夫、布尔加科夫、马雅可夫斯基、奥斯特洛夫斯基、法捷耶夫……我在坟墓间来回逛着,文学的幽灵伴随我到这里。我不断想起波德莱尔的《恶之花》,神圣的公墓与墓地里腐烂的蛆虫。在这里我遇到一位北京来的游客。她对国内生活感到厌倦,趁着跳槽间隙出来旅旅游,她是来这里寻找果戈里和契诃夫的。我反而好奇她的工作,好奇一个地地道道的北京姑娘,快四十岁了还不结婚?
我们两个饶有趣味地逛着。在她面前我是一个尚未参加工作,还有理想,想从事文学创作的年轻人。每个人,至少是我遇到的每个中国人,都下意识地认为从事文学创作基本死路一条。我说是呀,在墓地里哪有活路?她笑了笑,耐心地在每块儿墓碑前驻足,了解每个墓地主人的一生。她还对历史感兴趣,这里埋葬着赫鲁晓夫、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上个世纪的历史有许多疑云,听起来也使人足够沉重,但我还是很开心。她是一个情感细腻,饶有趣味的大姐姐。
我的俄语还没能达到与人交谈自如的程度,但在老师眼里我是最努力的那一个。文学不仅仅面对自己,既然到了国外肯定要与当地人交流。交流最多的当属我的俄语老师。她是一个温柔、耐心,懂得鼓励别人的妇女。来莫斯科前我特意从国内带了两本书,当作教师节礼物送给她。下课的时候我走到老师跟前,说今天是中国的教师节,送给您这本书。她双手合十,说非常感谢。我说不用谢,把封面上的俄语书名指给她。老师点点头,问我也读过这本书吗?我有点自豪,说当然读过!她说真不错,这是非常有名的一本书。
我送给她的是托尔斯泰的《复活》。这本书是我高中读的,可以称得上第一本完整读完的小说。托尔斯泰的名字不止一次出现,就像普希金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样。我们用的俄语教材是老师自己编写的,上面经常提到俄罗斯的音乐、美术、舞蹈以及文学。这让我感到充实或是踏实,我喜欢这些东西,并且可以毫不羞耻地展示出来。尤其是文学,比如提到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每个人都知道这本书,读还是没读过无所谓。但我认真读过,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读过,并且对书里的内容产生认同,产生理想。我可以向老师表达出来,得到认同和鼓励,我还可以抱有希望,读书不是泡在恶心发烂的思想里聊以自慰,应当改变些什么。我多么想大声地说出来!
我问老师:我准备阅读索尔仁尼琴的作品,您如何看待索尔仁尼琴?很有争议还是?老师说索尔仁尼琴的作品已经是“大师之作”,他的俄语很优美,不过你读起来可能会感到吃力。
我花两个星期认真或是硬着头皮读完了《癌症楼》。
我发现索尔仁尼琴的故居,他的故居藏在莫斯科西北市区的一栋单元楼里。门都是关着的,需要按门铃说明来意才会开门。里面没有一个游客,我安静地逛着。
并不是所有作家我都了如指掌,充分准备之后才会前往。我发现了帕斯捷尔纳克故居,《日瓦戈医生》仅仅很早之前看过电影,讲的什么早已忘记。
总有倦怠的时候,现阶段我并不打算读原著,俄语和专业课的学习让我焦头烂额。就当去闲逛,散心。
帕斯捷尔纳克故居在莫斯科西南郊区,要倒两次公交。去之前需要提前预约,去晚了只能在门外排队等候。房子不大,只容许几个游客参观半小时。每到一个房间工作人员都会提着收音机介绍。不到十五分钟就出来了。
出来之后我去附近的公墓,作家就埋葬在那里。有零零散散的游客。除了作家,我还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物。他是苏联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父亲,也长眠于此。
每周上课老师都会问我们周末干了什么,去了哪里,让我们每人说个小短文。一整天的忙碌会感到疲惫,倦态。我的同学早已用各种理由请假、旷课。有时我也想这样做,尤其上专业课并不轻松。俄语专业词汇晦涩难懂,老师讲一大堆东西然后布置作业,让我们回家自己学,自己背。连续一个多星期回家之后吃个晚饭,休息一会儿,然后写作业写到凌晨一点。似乎与莫斯科短暂拉开距离。
我之前的确想从事文学创作,现在又觉得创作没那么重要,生活要紧,学业要紧。语言是重中之重。我带着苦闷的心情去了心心念念的牧首塘。那里是《大师与玛格丽特》开头提到的公园。故事发生在暮春的莫斯科,我去的时候已经是初冬傍晚。莫斯科隔三差五就开始下雪,很多地方摆上彩色灯泡装饰的圣诞树,大雪纷飞中立在外面。
牧首塘离布尔加科夫故居很近。他的故居我刚来莫斯科的时候就已经去过了。那时候还不知道牧首塘在哪儿,总觉得会很遥远。因为一个是切实可以感知到的作家故居,一个也许是作家虚构出来的地方。作家笔下一带而过的牧首塘和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很多人都去散步的牧首塘有何不同?
我背着书包在那里逛着,想起三个月前刚到莫斯科。布尔加科夫故居里面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工作人员向我热情介绍。她之前在奥斯特洛夫斯基故居博物馆工作,说那里倒是经常有中国人光顾,真不知道布尔加科夫在中国也那么出名。我并不知道布尔加科夫在中国出不出名,反正他在我心中挺出名的。女工作人员很欣慰,得知我读过他的很多作品。临走前向我露出微笑,说有机会可以去奥斯特洛夫斯基故居博物馆逛逛,那里离这里并不远。
于是我马不停蹄赶往奥斯特洛夫斯基故居博物馆。我并没有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反倒清楚记得秘鲁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在,也许是《酒吧长谈》中提到的,他觉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很难看。我看到奥斯特洛夫斯基去世时的卧室和临终画像。有一个名字出现在我的耳畔,保尔·柯察金、保尔.柯察金、保尔·柯察金……
以后的生活
写这篇文章是在周六周天休息的时候。作业一大堆,还没有写。我不打算写作业了,写完这篇文章正好出去透透气。外面正在下雪,白茫茫一片。我还是想去牧首塘,那里吸引着我。此外,我明天准备去莫斯科音乐厅看歌舞剧。我对《卡门》的故事不甚了解,晚上去餐厅美餐一顿然后把梅里美的这部中篇小说看完。
下周或是以后有时间我打算去契诃夫故居、屠格涅夫故居、叶赛宁故居、茨维塔耶娃故居、阿赫玛托娃故居,以及在去故居前或者之后读更多的东西,读更多的东西。
严格来说我也算是作家,没有发表过一部作品的作家。我想起国内的生活,花七年时间完成的一部作品。故事发生在我的家乡济南,我们的国家中国。有时候我挺想家,有时候一点也不想,一个人在外面也挺好,不用考虑工作和生活的压力。但总感觉缺少些什么。
当我和好朋友站在泉水前,我们在想什么?是理想抱负,对未来生活的期待,还是愁容满面,一张张疲惫的面孔。我所关心的是我的另一部小说,那是部长篇小说,故事发生在济南,发生在我们的国家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