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饭间,因为电视里“可比克”薯片的一条广告。读二年级的女儿,用塞满食物的嘴巴,含糊不清的唱起了“腊八歌”。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我随即问女儿:“什么是腊八节?”女儿不屑的回答:“就是要喝粥,每个节日不都要吃东西吗!”我说:“对,我们中国的每个节日都有对应的食物,既代表了传统习俗,也蕴含了丰富的文化内涵和象征意义”。女儿转头看看我,投来似懂非懂的目光。我知道,我和女儿一样,童年过也儿趣过,在孩子的世界里哪有那么多的内涵和意义。她们记着的和留下的,多半是她们能感知到的不一样,以及那种简单的不一样给她们带来的快乐与期待。她们从不关心大人们的关心,但大人们却不可以不关心她们的关心。有了快乐,童年才烂漫,有了期待,髫龄才充满可能,而当我们拥有了烂漫与可能,沉在岁月里的故乡才会饱满与温暖。我想我该为女儿编织些关于快乐的记忆,在这样的、心事重重的岁末年尾,于是我决意要为女儿觅些年意!
我出生的年月,物质匮乏、生活拮据。乡民们每日盯着柴米油盐,愁于粗茶淡饭,简单朴素的捱过三百六十四个日日夜夜,剩下的一天大体上是不会随意与潦草的。腊八过后,人们便开始慢慢放下手头的忙碌,房舍村巷间浓厚的心事也开始悄悄的聚拢,没有东家长西家短的琐碎,也没有谁家媳妇不刷碗的噜苏,拉扯的多是些关于年的话题。大娘问,家里年货备齐了吗?馒头蒸了吗?二婶答,我家蒸了满满的两筐菜馒头还有一筐红薯馒头。谈笑间总也少不了南边村口月牙塘边住着的铁匠和北边村尾圩堤旁住着的剃头匠。南边村口的铁匠,打铁也杀猪。每到年关便是他最忙的时候,他忙的不是打铁,也不是急着催账收租,而是杀年猪。他忙完东家忙西家,忙完清晨忙黄昏,一头头年猪,一次次忙碌,东家给的“下水”,西家赠的“蹄”,然后就上一口温热的小酒,年意也早已铺满心头;北边村尾的剃头匠,剃头也磨豆腐。和铁匠不同,年关的他既忙着给人剃头也忙着磨豆腐。乡村的新年,家家户户都离不开豆腐,而粗糙了一年,自然也需要些干净和利索。与此同时家里的男人们也一改往日的我行我素,围着灶台耐心的听女人唠叨:缸里该添水了,筒里也该碾些米了……。男人一边应声作答,一边忙着劈柴递火,心里则盘算着年前日见稀少的大集和小市;女人呢,唠叨归唠叨,但仔细的打扫除尘,细心的揉搓面团,过年的这些细节是一样也不敢耽搁。过年嘛,就是精心的准备、快乐的忙碌与适度的放纵。平日里紧巴单调的零食,现在也开始充裕和丰富了起来,孩子们围绕着零食贪婪的进进出出,然后又迅速的消失在大人的视线里,空留满耳的一片“噼里啪啦”声,满村子游荡!
人总是在无限接近幸福时倍感幸福,而在幸福进行时却患得患失,并不是因为人们浅薄,而是因为人们对时光的流逝很无奈,因为没有办法留住幸福时光从而产生强烈的期待。就像星期五的晚上,总是一周中最快乐的时刻,而真的到了星期六和星期天,或许只是一个懒觉,一个不经意的发呆,幸福便已偷偷的溜走。过年也是如此,所有的年意都集中在年前的准备与期待,时间愈是接近,幸福愈是浓烈,直到最后的那串鞭炮,还有那桌丰盛的年夜饭!
我记忆中充满年意的新年,通常是从父亲新买的一本历书开始。每到岁尾年末父亲便会早早的到集市上买一本,历书的样子酷似小人书,虽然小但内容却很丰富,有日历,有农业百科,有生活常识,甚至还可以日常记事。我说我记忆中的新年从这本历书开始,倒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因为历书里的春联。那时集市上也有卖手写的春联,但大多数人家还是买红纸自己写春联,读过几年书,握过几年笔即可,没有人在意字是否好看,更不会有人关心体是否纯正,实在不行就找村子里字墨深些的人代写。我家的春联也是自己写的,每当临近大年三十,父亲便会在堂屋的正中摆上八仙桌。摊开红纸仔细的折叠,小心的裁剪成或大或小、或长或方的不同形状。然后打开他新买的历书,蘸墨、运笔、端详、思索,我和哥哥则争先恐后的去接父亲写好的春联,一张张按照顺序摆在地上待它慢慢晾干,再一张张按照顺序小心的从地上收起,掂在手中卷成一卷,里面有大门的,也有侧屋的,有灶台的,也有笆斗的,就连牛棚与鸭圈也没有落下。等到了年三十的上午,待母亲打好面酱,父亲便会带着我们揭下残留在木门上的旧春联,然后仔细的打量,小心的粘贴。其间那每一点小心翼翼的涂抹,每一次细致入微的矫正都捧托着凡心的虔诚,渗透着沁心入脾的年意。我仿佛能看到“门头”在乐,听到“门对”在笑,我也分明的触摸到,暖阳里,它们在“可爱”!寒风里,它们在“炽热”!
快到晌午时分,简单的吃点薄食垫垫肚子,厨房里便开始忙碌了起来。这边的奶奶在烧水杀鸡,那边的母亲在忙着摊煎饼,团圆子。灶堂里的火苗,铁锅里的油花,也都和往常不一样,此刻火苗是“欢快”的,油花是“雀跃”的。而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也开始慢慢的热闹了起来,有孩子的嬉笑,有猫狗的焦躁,也有饭菜的热香。一蝶蝶、一盘盘,等到最后一道菜急切的穿过门廊,迫不及待的挤入畅意满满的饭桌,年夜饭也就正式开始了。爷爷奶奶、大爷大娘、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妹妹围着八仙桌坐下。饭桌上大人不再训斥孩子要吃完碗中的饭食,也不会责怪因不小心打碎了碗碟,反而会微笑着说“年年有余”“碎碎平安”。当然点花放炮也是必不可少的环节,从高阳的正午到日落的黄昏再到看着春晚守岁的深夜。时光如静置,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郁的烟火气息,噼里啪啦的钻进鼓鼓囊囊的耳廓,枝头的麻雀也似荷塘里的鸥鹭,沉醉、迷路,也忙着争渡!
这些细碎绵软的过往都是烙在我记忆深处的年意。现在的人们常常感慨年意的寡淡,我想人们在意的一定不是那顿饭,而是聚拢的心事、汇集的心情、用心准备与等待的过程以及那因为认真而充满感觉的仪式。工作后我离开了原来的村子,来到陌生的县城。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左邻与右舍,年意更是装在了你我的心里,关在了各自的家中。年夜饭通常是在饭店,没有了精心准备与用心体验的过程,烟花被禁止燃放。女儿对年的记忆与理解又会是什么?我想我应该为女儿寻觅些年意,为我那卑微的难平之意,也为她留些美好的回忆。至于是什么?我想,可以是一次徜徉在岁月里的“赶年集”,也可以是一次定格在光阴里的“烟花秀”!
腊月二十六这天,我问女儿想不想去赶集。女儿有点疑惑的问:“什么是赶集?”还没等我回答,她又接着说:“哎!我知道了,我在‘故事机’里听过,赶集就是可以用钱买东西,也可以用东西交换东西”。我说:“对,那你想不想去呀?”“想去、想去”,女儿急切的回答。于是我决定带着女儿去赶一次老家的年集。农村的年集和城里不一样,正集不是每天都逢。老家的集市逢双不逢单,因此年前最重要的年集莫过于“二十六”和“二十八”了。一方面赶集的人多,年货齐全,另一方面快乐也最饱满。人总是这样,有一股燥劲,也有一腔孤勇的情意。一年了!想去年集上买自己想买的东西,见见自己想见的人,也或许就只是打听打听想打听的琐事。为模糊的远方勾描一个可感的轮廓,再涂抹一点自己不讨厌的颜色!也许这就是记忆里魂牵梦绕的年意吧!我告诉女儿,年集是要用心的赶的!
集市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常见和不常见的各种年货塞满了往日里沉寂的街道。女儿挤进来,怯生生的四处打量,努力的左右搜寻。我紧随其后,忙着前面步伐凌乱的她,也忙着和曾经认识的乡邻点头寒暄。我似乎知道她想要找寻什么,有或没有,找到或找不到已不重要,重要是你来或不来。人生的惬意在于经历,缺乏体验的“人潮”与“汹涌”,尘世烟火的熙熙与攘攘也如枯木死灰。哪怕她对当前的一切浑然不知,但自己用眼睛发现的物象,总会在内心深处不知不觉的埋下温暖的种子,日后哪怕只是轻风拂面、细雨霏霏,也会慢慢发芽!从女儿的神情中我感觉到她感觉到了些许的“不一样”,即便浅淡,也应是她心中的“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