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家到我初中读书的学校,这条悠远绵长的乡路,我用一世,慢慢亦漫漫的走过了静谧幽深的两遍。这第一遍是我来时的路,从芡水河畔那矮矮的一弄青堂到南湖中央那长长的一排学舍,高阔挺拔的一条土路,青涩而又懵懂;而这第二遍则是我回去的路,从荆山北麓这嘈杂忙乱的小城到故乡深处那小小的校园,曲曲绕绕、漫漫长长的线性归途,失魂且又落魄,这一趟的来回,我用了整整一世的流年。或许流光容易把人抛,但流年却不因岁月老,也便是我若不相忘,想必它也该是最初的模样,至于见与不见,念或不念,那些情切切、意绵绵的人和事,也应是不舍也不弃,不增也不减!
记忆里,来时的它还是红砖黛瓦的样子,一排长长的、带有走廊的大瓦房坐北朝南,自西向东,干瘪的主干道串络着稀疏的房舍,粗粗浅浅的勾勒出瘦削的形廓。素白的丁字形校园,有几分羞涩,也有几分傲慢,傲慢中又有几分不安,它不屑于娇艳,也吝于装扮。打眼望去,没有披挂婀娜的绿植,也没有置弄雅致的圃坛,就是朴素的凹凸和灰白的路面,路旁也只是健硕粗犷的梧桐,至于操场更是不加修整的天然土黄,不平自然也不阔,孤零零的篮筐、羞答答的单杠,遇上持续的干燥,三五成群的玩童,置身其中,无须策马便可尘土并飞扬。特别的是大门右侧一口还算规则的方形池塘,里面种满了荷花,一到盛夏便会荷香满园,粉嫩的花儿更是争奇斗艳,其间流连盘旋的蜻蜓也不惧行人,在朵红片绿间肆意的或停留或飞舞,是怕被行人忽略?还是怕花儿凋谢?这些曾是留在我日记里的文字,是我久久不曾相见的青衿校园,那时的它还有一个刻满时代印记的名字,我们都亲昵的称它:藕塘联中。
我与藕塘联中的第一次相见是我记忆深刻的一次考试。那年我在村子里的小学完成了学业,该上初中了,必要的形式总归是要有的,而那次考试或许、应该、差不多算是升学考试吧,谁知道呢?但也并不重要,总之是因为那次考试,我和藕塘联中不期而遇了!那排长长的红砖大瓦房,我清晰的记得是在最西头的那个教室。我气定神闲、胸有成竹,早早的答完了试卷,却无心检查答案的对错,我关心大大玻璃窗,关心窗外的枝和叶,关心那高高的讲台,还关心身边和我一样考试的同年,心想他会是我的同桌吗?也不知是眼前的景还是耳畔的风触动了我,笔尖开始情不自禁的划开干净的草稿纸,留下了跳跃的一串串文字,离开时我还刻意的把它放在了试卷的上面,想着能老师看到并记下这个小小的孩子。直到现在我还觉得那应该是一篇不错的考场随笔,尽管它早已石沉大海,但时空或是多维的,也许在某个平行的空间,那个孩子还在,那段文字正被传颂!
九月,我到藕塘联中入学报到,被分到了初一甲班,班级在那排大瓦房东头的第二口教室。八十多人,乌压压的一大片满满当当的挤在一起,没有了那次考试的风清气爽,也没有了那段文字间流露的萌动时光。每天就是周而复始的上课、下课、放学、回家,倒也不是觉得学习的苦与累,说起来自己也还算努力,但父母依旧唠叨不休,铁饭碗、商品粮是永远不变的话题。那边有跳出农门的同村,这边有暗自发力的同学,还有那时的中考居然还要预选,如果预选不上连参加中考的资格都没有……,一件件、一桩桩的事搅扰在心头。唉!在村子里上小学的时候,总以为上学就是上学,怎么现在上个初中会有那么多事呢?我不解或许原本就无解,那时的我自然不会理解“铁饭碗”这个词在乡人心中到底意味着什么。
去藕塘联中上学,需要从芡水河畔的村子向南穿过一片空旷的湖地才能到达学校,这段土路并算不长,但远比上小学的路要久远要厚阔。按照鲁迅的叙事,若藕塘联中是“三味书屋”,那这段穿过湖地通往学校的土路便是藏在我心底的“百草园”了。如今的村子整体南迁,那条土路也早已改头换面,连同那次最后的告别,也恍如隔世,但现在每每想起它,依旧是快乐温暖的样子!且不必说它饱满的四季颜色与拉扯不完的闲碎话题,单就落在枝头的清风,以及路边羞涩的野草,就有无限的趣味!
从藕塘联中毕业后,我离开村子继续我的求学之路,高中后大学,县城再安庆,以及大学毕业后再回到县城工作。这期间只有屈指可数的两次短暂停留,其他时间再也没有过和藕塘联中的亲密接触。没曾想现如今因为支教,我再次踏上这条熟悉而又生疏的路,路的这头是眼前的生活与苟且,路的那头则是曾经的躁动与梦想。而这样的一趟来回,我用去了整整一世的流年,回望来时路,也不知那些徜徉在时光里的零零与碎碎,是否还记得我曾经年少的模样!
九月一日开学当天,藕塘联中给我安排的课我没能赶上,心里多有歉疚。于是第二天我早早的到了二中,待一切安排妥当后,便踏上了那条回乡支教的路。若是换做往常我定会漫不经心的轻踱浅移,我会把音乐调到舒服的音量,把窗子放到恰如其分的高度,穿过芡河的那座长长的大桥,通常也会魂不守舍的四处张望!但此去乃为支教,师者匠心的情怀多少是要有点的,也正因为心里装着事,眼前也多是些忐忑的景,连带着耳畔也尽是不安的风了。就这样一路向前,赶在八点的上课铃声前,我钻进笃行楼走进二楼东首的第一间教室。眼前是一群正经八座的孩子,没有乌压压的一片,教室是清爽阔绰的,靠走廊一侧的墙边还巧妙的置留了储物的柜子。我清清嗓,打算来个温情的开场,但却突然有种儿童相见不相识的顿挫感,我收拾收拾凌乱的心绪干脆直奔主题而去。
什么是历史?什么是世界历史?中国历史告诉了我们什么?历史的本真何在?我用这样一些看似絮叨的话题开始了我的历史叙事,一节课、两节课;一个班级、另一个班级,我遇见了一些清澈的眼神也撞上了一些荒弊与轻薄。我欣喜我能在这遇见清澈的眼神,但也没有懊恼撞见这样的荒弊与轻薄,又或者说我该庆幸我撞上了这样的荒弊与轻薄,是这样的荒弊与轻薄升华了我对来路的感念,是这样的荒弊与轻薄使我意识到了乡村教育的重要与艰难。沉沦的乡村需要教育的守望者,这个社会得有人为弱者、为后知后觉者兜底,或许这个兜底的人未必是、也不应该是师,但却需要师者情怀来早早的为迷茫的孩子打开一个新的认知。
世界其实很大,大到哪儿都是百草园也哪儿都不是百草园;世界其实也很小,小到哪儿都不是百草园也哪儿都是百草园!就像我的来时与归途,一个被留在了岁月里酿成了酒,一个则悄悄的潜入心底发成了曲,成为精神的百草园,在困顿时抚慰疲倦的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