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先生已经三十几岁了。
我是在那潭湖边,见到他的。后来我常去那里,也就成了习惯,多数都能碰见先生。
称他为先生,是一向的敬重。
我曾细细端详过先生的面目。那张脸似是生来对这世界有些排斥的,尤其是在月光下,先生脸上浮出一丝白,显得冷然。不能说是冷漠吧,但骨子里透出的淡意,总像是要逼人后退。
但我却不然。这种感触于我,竟如沐春风,我于是愈发想要接近先生了。
偶然发现湖,竟是在一片山间。
那是我行走在石板小路,见那青峦的绵延,月辉下显现出巨人倒下,骸骨圣白的那种美。看着这黑夜中的白,我入了迷,便在这路上行了多时。恍然回神时,眼前已是一潭湖水了。
奇怪,如此的山间,怎会有如此宽阔的湖水?种在湖旁的,有柳树,有杨树,有槐树。无一例外,都向着湖水伸出枝叶。映那湖中的倒影,我竟回头望了望,想看看黑夜有多深。
在没有什么树存在的湖前空地边,我走过去,被无人惊扰的湖面迷醉。
这是我的湖水!心中生出这种欲念,走在湖边的碎石上,将手伸进一片冰凉。
可这时,耳边朦胧间传来一声叹息。
我那时一定是打了个寒战吧,像是被人从幻境的边际拉回来一般,彷徨着向声音来源望去。
那便是先生了。也无怪我从未发现有人坐在岩石之上,先生一袭黑衣,隐在树林的长影中,是融为一体了啊。
这便是我与先生初见场景。至于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太清了。想来我与先生之间的交往,也是寡淡。只是每次倾听他的言语,总能从那张泛着冷意的脸,觉出一点决然,一点虔诚,还有一点落寞来。
不禁我在想,倒底是世间的什么能夺走他的心魂呢?
“这里不是我的起点,这湖也不会是我的终局。”这是他常说的一句话,“但这里好美,能作为埋葬其中一个我的地方。”
我看着他,那不动的嘴角似乎多了一抹浅笑。
对了,先生跟我说过,他深爱着的呢。
“我深爱着的,是我的幻想,是我眼前的幻象,他们组成了我的生命。”先生边说边晃动,像是随风,又像伴着自己的语言,“有些东西,就让它成为幻象好啦,到现实中跑去一见,就惊愕了,是美组成了人的心灵啊。”
坐在先生边上的我,点了点头,先生原是对世间的自我隐藏和对心灵的自我崇尚而活着啊,比先生少了十几年阅历的我认同着。
奇怪的是,先生的所为。
我曾看见他一步一步迈向湖边的碎石,用手拍打着湖面,激起一阵阵波纹。起先,他侧着耳朵,像是在等着节奏,一点一点敲着。没有什么声音,却让我仿佛见到花开的静闪和小石子的滚落。
然而,他手上的幅度开始加大,水花向四周飞溅,也许用“炸”更能形容。先生咧着嘴,像是可笑的幼儿,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扑通掉进水里了。
慌忙把他拉到岸边,看他呛着水。“先生您怎么这样莽撞!”我还在惊讶中。他不答,只“嗯嗯”地哼着,闭着眼竟十分惬意。
我也曾在来时的路上看到先生在树林的背影。他跪在一棵大槐树下,手在地上扶着,嘴唇翕动,似是在喃喃。
我看到有东西落在土壤,仔细看时才知是从先生脸上划下的。他却笑了,似是得到什么答复一般,站起身,侧脸环抱着那树,是轻松温馨的笑啊。
不同的是,这次我没有上去打扰他。
……
那还是我对先生第一次发火。
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其实我觉得。”他这么开头,“有时候我在想的,是不是可以归纳为一个疑问呢。”
身旁的我竖耳,觉得会是比较重要的先生之思。
“哎,你帮我想想看。”先生看我集中了注意,高兴道。
“走在青苔路上踏行吟歌,坐在山颠间寻心问思与枫叶铺成的梦,惨白无物的宫宇,是不同的情境罢,对吗?”
我大失所望,原是以为先生会给出人生终极之理,却给出所谓的情境让我回答。
更是因那冥冥之中我对先生的惴想落空。先生应是对死亡、虚无的朝圣者,而他描绘世间行走的脚步,却让我捉摸不透。
“怎么回事,我是听你来说这些的吗?你倒底想要告诉我什么?”
我咆哮着,发现先生如空中的飞鸟,是抓不住的。
“是不同的,不同的……存在,对吗?”他却哭了,泪不住往下淌,模糊了很多东西,包括我那焦燥不安的心绪。
……
自那以后,先生越来越瘦了。
而我也渐渐明白,没有人会理解先生的,正如没有人会解悲剧为何而生,又为何带去人们的泪珠。
“先生,您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有些急了。
“我要走了。”他的神采飘忽,也便是没有永恒的居所。
“正如我说的那样。”他起身,轻飘地,像是没有重量。
“您不能离开啊,先生。”找不出理由的我拽住他衣襟的样子,显得天真。
“那么,我们就,再见了?”他没听见似的,挥了挥手,向远山赴去。路过湖旁时,双手捧起洗净面颊的清水。
“这样,留下一缕我的记念吧。”
我起身向先生跑去,却被忽来的云雾迷了路途。
当我醒来,躺在湖边草地里惘然。
我去湖的次数,渐少了。
我没再见过先生。
真实姓名:丁有康
联系地址:上海市奉贤区海思路100号
就读高校:上海师范大学 专业:公共事业管理(师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