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2国道似条墨色丝带,舒缓轻飏近5000公里,从黄埔江边的大上海到伊犁河畔的伊宁市,连贯了祖国的东南与西北。
南京、郑州、西安、兰州、乌鲁木齐等省会级大都市及上百个中、小城市,象珍珠,如玛瑙,镶缀在这条“丝带”上,灿灿然,折射着伟大祖国繁荣昌盛的璀璨光芒!
就在这条国道的4457公里处,有一个不显眼的路口,向北。从这个路口进入,眼前一排排高高的钻天白杨翘首而立,轻风拂过,一阵哗啦啦响,宛若礼仪士兵欢迎宾客的热烈掌声。行约两公里,就进入一片林区,绿影浓荫里,依稀可见一排排房屋和一座座院落。这,就是新疆乌苏市百泉镇澄槽村
这个澄槽村离国道很近,只有两公里多一点,但它距镇政府却有近20公里。虽说偏远了一点,村民也不多,但却闻名遐迩,其缘由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树高林密,绿意葱茏,与附近的戈壁荒滩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俨然一处桃园仙境,而主要是因为在这林深人静处,住着一对开拓了这桃园仙境的老夫妻!
老爷子叫张学润,现年77岁,瘦小而精干,山东茌平人,却没一点山东大汉的形象。
老太太叫聂永芳,比老爷子长四岁,现年81,满头银丝,身板看起来比老爷子还要硬朗一些,只是一双行走不太灵便的尖尖小脚,时时控诉着封建社会残害妇女的罪恶。
本文要讲述的,就是这一对古稀之年的老夫妻,在这条国道旁矢志不移种树18年的感人故事。
一
一条曲里拐弯的河沟从村东擦边而过,河沟上有一座连接两岸水渠的渡槽,当地人便把这条河沟叫作“澄槽沟”。后来在河沟西岸逐渐形成的村子,人们顺嘴也就叫它“澄槽村”了。
十几年前,这里既没有树,也没有人,更没有村,而是一块亘古荒原。
在乌苏境内有三大河流:奎屯河、四棵树河、古尔图河,从天山北坡发育的这三大河系,经过千百万年的“辛勤劳作”,终于“建造”出了数千平方公里的冲积扇平原,构成了准噶尔盆地西南缘的基本地貌。这冲积平原由南而北,海拔逐渐降低,其沉积层也由卵石层到沙石层,最后再到细沙沃土层。乌苏是一个农业大市,而她农业的根基就在这里,因为所辖80%的乡、场、镇都分布在这一地带。
当初,312国道的设计者为了不占用良田,就让国道从这冲积平原比较荒凉的沙石地质层带横贯而过,因此它距以北的乡、镇大都在几十公里左右。
张学润、聂永芳老夫妻当年选择在这里种树,其一也是为了不占用良田,其二则是想以他们年迈的微薄之力,在荒寂的国道旁添一抹唤醒生机的绿色。
张学润老人原是这个镇一个企业砖厂的职工,十八年前的1985年,快近花甲之年的他退休了。退休之后干什么呢?他思前想后,终于拿定了注意。
家庭会在老人住处昏暗的煤油灯下召开了。老人刚说完,老伴还没说什么,儿女们先急了:“你说啥?你要到澄槽沟那里的荒滩上去种树?荒郊野外的,你怎么生活呀?不行!绝对不行!”
老人虽没有山东大汉的身板,却有山东大汉的脾气:“你们这些犟娃子,你先别小看了我老汉,我就非要到那里种些顔色给你们看看!再说,我在烧砖时,老在地球的身上挖坑、取土、掏窟窿,现在该我为它穿衣、美容、还旧债了!”
老伴当然最了解自己的老头子了,一看这阵式,心想:反正反对也没有用,还是踮起小脚跟老头儿走吧。
当时的乡领导也很不放心,反复问张学润老人:“你都60岁的人了,承包那一大片荒滩种树,能行吗?”老人反问道:“咋不行呢?愚公比我都大,还要移山开路,我种些树有啥不行的呢!”
乡里只好答应了他的请求。
反对归反对,但最后还得听老爷子的。儿女们帮老爷子在澄槽沟西岸的向阳坡上搭建起了两间住房,这房子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当地人叫它“地窝子”。老爷子说:地窝子冬暧夏凉,在戈壁滩上挺实用的。
澄槽沟初春有雪水,到了夏秋季节,只要下雨就会有洪水。老人找来推土机,在沟岸上推了个大坑,来水时先把它灌满,这样就可以基本保证生活用水了。当地人把这种尖底锅似的蓄水池叫“涝坝”。
家安下来了。从此,两位老人开始了他们18年艰辛无比的种树生涯。
二
新疆的春天来得比较晚,尤其是天山以北的地方。一直等到3月份快过去了,戈壁滩上的积雪才能完全融化。
张学润老人首先开始的劳动是平整树田,因为他知道,存不住水,就存不住绿色的生命。
由于地球原始的表层很坚硬,他不得不一会儿抡镢头,一会儿挥铁锨,料峭的春风里很快蒸腾起湿热的汗气,老人索性脱去薄棉袄往地上一扔,这样抡起镢头来就方便了许多。有一天,老人正干着,突然看到锨把一片片殷红色,他再一看右手掌,发现两个血泡同时被磨破了!看到了,才感觉到钻心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他稍停了一会儿,就将锨把握得更紧了,因为老人知道,种树的季节不等人啊!
十几天过去了,十几个树田也平整出来了。这些树田大小不等,形状不一,因为这不但要根据沟岸边被山洪长期冲刷出来的各种地形,还要根据下雨时山水来的路线。
挖树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碰到石头或冻土层,镢头用不上,还得用钢钎。这里的坑要挖得更深些才行,要不树苗不容易活呀。
老伴沿着她和老头在这块荒滩上踩出来的小路,提着茶,端着馍馍、咸菜送午饭来了。看见老头一手扶树苗,一手拿锨往树坑里填土,很是不顺。吃过饭,她说:“我扶,你填!”这样果然快多了,但老太太的小脚遇到软土总是不听话,不是下陷就是侧歪,有几次还差点摔倒。于是她就双膝跪地,一个坑一个坑地往前挪……
日落西山要收工时,可老太太双腿发麻,怎么也站立不起来了,老头愣噌了片刻,只觉嗓子一哽,鼻子一酸,老泪差点滚了出来。他艰难地搀扶起老伴,活动了好一会儿,这才互相帮扶着,向那暮色苍茫中的地窝子走去……
120多棵白杨树栽下去了,春天的雨水也灌进了树田。可到了五、六月份,这批小树苗仅仅才活下来了两棵!
老两口低头望着这一大片干死了的小树苗,不禁一阵阵黯然神伤……过了许久,才又抬起沉重的眼皮,让那滞涩的目光沿着脚下这荒凉的戈壁,到达南天处那绵延高耸的天山山脉……
巍峨雄奇的天山,它的粗犷,它的险峻,都表现出一种力度,透着一种无法描述的凛然而遒劲的神韵;那天山脚下漫无边际的戈壁,它的博大和悠远,给人一种无限的遐思……而当任何一个人也面对这片枯死了的小树苗,以及这对老夫妻悲壮的眼神时,谁又能不感愤这大自然以它难以抗拒的荒蛮之力,阻隔了生命的气息呢!
不过,这老夫妻既然敢来这里,已是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的。他们比大自然显示出了更加坚韧不拔的毅力。
张学润老人请来了乡林业站的技术员,经仔细分析,这批树苗大量枯死,可能是因为这种树苗不耐干旱和盐碱的缘故。
夏去秋来,又到了种树的季节。这回老人又换了一个树种,把春天的树坑再挖开,栽上新树苗。果然,待到来年的春风吹绿别处的田野时,这里的小树苗也绽出了翠绿的嫩芽……
三
一场大旱,发生在公元一九九四年。
从四月到八月的四个多月里,竟没见到一滴雨。天天骄阳如火,时时热浪滚滚,正午时分,地表温度竟高达70℃左右,澄槽沟的沟底也快冒了烟。烈芒四射的太阳炙烤着无言的大地,也炙烤着枝干还不够强壮、根系尚不够发达的树苗,两位老人历尽千辛万苦,用了近10年时间栽下的近20000棵树,一下子死了4000多棵!
4000多棵树的枯死,无疑比当年120多棵树枯死时给这对老夫妻带来的打击更大、更残酷:张学润老人一下子干瘦苍老了许多,而时年已72岁的聂永芳大娘,她的头发则很快全部变为雪白……
但两位老人毕竟是饱经岁月苍桑之人,一辈子在土地上劳作,惯看秋月春风,也不计较大自然的恩恩怨怨,坚韧和不屈的决心很快在他们滴血的心里升腾而起……从当年秋天开始,老夫妻俩便慢慢砍掉枯树,又开始重新补栽新苗。
春、夏、秋季节,老天爷降水时往往不知道计划,经常在较短时间里倾盆而下,大地根本来不及润湿干渴的喉咙,就匆匆汹涌而去。
每逢电闪雷鸣、山雨欲来时,别人是赶紧往家里跑,而张学润老人则是赶紧往戈壁滩上跑,因为他要拦洪浇树。拦多少洪水,要很好把握才行,水大了会冲垮树田,水小了则浇不好。
有一次,半夜突降暴雨,被闷雷惊醒的他,连忙起床,把手电筒往脖子上一挂,抓起铁锨就冲进天地如漆、风雨交加的夜色之中。风太大,披风似的塑料雨衣被吹得不见了踪影,狂风暴雨中,只有一柱手电光忽明忽暗……
风停了,雨住了,天也快亮了,老人才拖着极度疲惫、泥水浸透的干瘦身躯回来了。
随之而来的高烧使老人昏迷不醒,老伴又是熬姜汤,又是冷敷额头,心疼得叹息不止。儿孙们闻讯后,立即领着医生赶来了。看着老父亲清癯的面容,二女儿止不住的泪水滚了下来,落在了老人古铜色的五线谱脸颊上,老人惊醒了,抬起无力的手臂向外一指,梦呓般的说道:“下雨了,快去浇树……”
也许是绿色的希望紧牵着老人勤劳的手,一个月后,他已能迈着蹒跚的脚步到林子里转转了。很快,挖树坑的镢头,浇树林的铁锨,还有那修剪树枝的长把月牙铲,又开始伴随老人的春夏与秋冬了。
四
21世纪的曙光依然灿烂,它热烈地照耀着澄槽沟西岸一片片、一行行生机盎然的树林,同时也温情地照耀着两位老人灿烂的笑容。到了公元二00三年,经过18年的漫漫时光,这里已不见了昔日的荒凉,映入眼帘的是“林深遮日月”的美景,尽管别处酷暑难耐,而这里却是树影婆娑,空气湿润,爽风习习。
老夫妻俩的院落早已掩映在深深的绿色里。他们亲手所植的23000多棵白杨、青榆、沙枣,还有苹果树、海棠树、杏树等,一旦微风拂来,它们便携手唱起绿色的歌!一畦畦苗圃,一垅垅蔬菜,当东方的一缕缕朝霞从树梢上射过来时,它们便结伴展示那绿色的图画……
由于生态环境的不断改善,这里先后迁来了几十户人家,镇人民政府不但鼓励帮助他们在这里修路挖渠,开荒造田,同时还要求他们向这对老夫妻学习,在这里植树造林,绿化荒漠,改造自然。
据老人粗略估算,在他的23000多棵树中,约有4000多棵可做檩条,15000多棵可做椽子,还有一些果树和幼树,每棵平均按20元计算,老夫妻俩至少已有近50万元的财产了!但老人爱树如子,舍不得伐一棵树,因此,他们晚年的生活过得十分清贫。虽然5年前儿女们为老人翻盖房子时,已由两间“地窝子”建成三间平房,但生活用品却异常简陋,一台17吋黑白电视机是老人家里最值钱的的物品了 ;一方土炕与砖坯火墙的烟道相连,炉子一着,火墙和土炕都是热的----老太太的关节炎非常需要这样一块热炕头。由于长年累月的烟熏火燎,室内墙壁很黑,唯独那贴在墙壁上的一幅题为《林韵》的山水画,却仍绿意无限,看样子是被经常擦拭的……绿色,在老人的古稀年华里无处不有,无处不在啊!
为了使80岁高龄的二老有人照料,让他们过一个舒适的晚年,儿女们在市区专门购买了一套楼房,可老人死活不愿去住,他们说离不开那片林子。
现任百泉镇党委书记何培文同志曾紧紧握住两位老人粗糙的手,激动不已地说:“您二老真是我们百泉镇的植树老英雄啊!我们全镇人民都要向你二老学习,一定要在较短的时间里,把我们镇还剩下的几千亩荒滩全部变成绿洲!”
新疆电视台、中央电视台西部频道对两位老人十几年如一日,矢志不渝植树的感人事迹都先后作了报道。
2003年国庆节刚过,笔者专程前往采访,所见所闻,都无不使人感动万分。在老人的引导下,我们走进林子深处,找到了18年前老人第一次栽树时仅存的那两棵白杨树,它们相距不到10米,其树干现已有水缸般粗,树梢也已耸上云端,与周围的树木相比,俨然是“鹤立鸡群”!同去的一位同行让二老手扶着其中的一棵,给老人与他们最“年长”的树合了影。
照相机“咔嚓”一声,记录下了一个绿色的瞬间,而不远处古老的澄槽沟和年轻的312国道,却记录下了一段永恒,一段融入了张学润、聂永芳二位老人古稀年华的绿色的永恒!
二00三年十月 于新疆乌苏
注:此文曾发表于《中国绿化时报》2003年11月16日第六版、《塔城报》2003年11月24日期第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