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济威（路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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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今天我都不知道她的全名，只记得大家都叫她葭。好奇怪呀，与我兼的名字意境相同，都是湖边初生的芦荻，带着水汽的清润，悄悄生长在特殊岁月的晨昏里。她总爱来我们宿舍，碎花布衣裳上还沾着湖风的潮气，脚步轻捷得像衔泥的春燕，目光笃定地径直走向我，偶尔从布包里掏出些外地带回的吃食，或是一捧裹着霜白的野枣，果肉饱满甘甜；或是几块撒着芝麻的酥饼，咬开时香气漫满整间宿舍，她只静静看着我吃，眼里盛着碎星般的光亮。
我揣着几分诧异，悄悄向农工打听，知道她随姐姐姐夫住在双鼻孔的河边上。三间草屋依着宝应湖，湖边系着一艘小小的船屋，是她们随船漂泊的家。每次出船归来，不管风尘多重，她总会寻到宿舍来，不说话，只是双手交握在身前轻轻搓着，手掌带着船板的粗糙，眼神落在我身上，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带着几分无措的温柔。我睡熟时，她便静静守在床前，月光从芭墙缝隙漏进来，洒在她单薄的肩头，指尖偶尔轻轻拂过被角，动作轻得像风拂过芦叶，怕惊醒我眉间的浅梦。那时我正困在青春的朦胧里，不懂情爱为何物，只觉这份牵挂来得突然又温暖。可若她久未出现，心底便会空落落的，像湖水退潮后裸露的滩涂，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盼望。
同宿舍年长些的知青早已看穿端倪，打趣着帮我谋划：“这可是天赐的姻缘，你可得上心。”这话像一粒石子，在我心湖里漾开圈圈涟漪。我开始认真注视她，注视她被行船风浪染得略带倦色的脸庞，鬓角偶尔沾着几丝细草，那份疲惫却在见到我时，被眼底的光悄悄冲淡；注视她那双含着深情的眼睛，带着几分病容的清澈，像浸在河水里的琉璃，遥遥望过来时，羞赧的红晕便漫上脸颊，像桃花映在春水里，可爱得让人心颤；我几乎能听见她胸腔里汹涌的心跳，像湖水的浪涛拍打着宝应湖的堤岸，一声声，沉闷又热烈，不知是否为我而响；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气息，混杂着河水的清冽、芦荻的芬芳，还有皂角的清香，似姐姐的温柔，又似母亲的慈爱，裹着岁月的暖意，悄悄漫进我的衣袖。
有一回，她带来一小罐蜜糖，说是沿运河走船时，从水乡农户家换来的。玻璃罐上还凝着水珠，揭开盖子时，甜香像藤蔓似的缠上来。她看着我用指尖蘸着吃，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手指却依旧紧张地绞着衣角。那时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她发间洒下细碎的金斑，风一吹，叶影晃动，她的眉眼便浸在流动的光影里，美得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
可我终究是贫瘠的，口袋空空，前途茫茫，除了一颗赤诚却怯懦的心，什么也给不了她。微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也拂动我满心的挣扎。我能给她什么呢？是挤在大通铺里的一席之地，还是前途未卜的漂泊？望着她眼底那片萦绕不去的光亮，像暗夜里的渔火，执着地为我明着，我终究还是退缩了。
当最后一抹人声消散在旷野尽头，葭的目光仍如芦絮上凝结的晨露，簌簌落满我周身。那些被世俗丈量的刻度，年龄的沟壑、皮相的评判、性情的差异，都在这片只剩下我俩的天地里碎成流萤，忽明忽暗地褪去了重量。起初她待我如弟，照料里浸着宝应湖水的温软：青石板上捶打我的粗布衣裳时，皂角沫总沾在她发梢；搪瓷碗里煨着的野鱼汤，总要先挑去所有细刺才推到我面前；甚至她与她姐从镇上带回的麦芽糖，她藏在贴身口袋里，递到我掌心时还带着体温。
直到某个落雨的黄昏，她听完我支离破碎的身世，那只早年被芦苇割伤的手突然抚上我额角，指腹的茧子擦过皮肤时，我分明感到一股滚烫的气息从她胸腔漫出来。她不懂那些写在文件上的 "出身" 二字为何能压垮一个人，只觉得看我这双惊惶如幼兽的眼睛，就该把所有能给的暖都捧过来。于是在日复一日的劳作里，她总把最繁重的粗活留给自己，镰刀挥舞成银色的漩涡，将超额砍下的芦苇一捆捆堆到我名下，仿佛那些青绿色的秆子能垒起遮风的墙。
夜色降临时，已经没有人烟的知青点常浸在墨色里。 煤油灯如豆的光亮太显奢侈，只配给灶间熬粥时亮一时。每当葭同住的姐姐、姐夫又出船外地，她便搬个木凳坐在我床沿，黑暗中唯有她说话时睫毛颤动的簌簌声。有时她的手会不自觉滑过我的手臂，像掠过水面的蜻蜓，让我浑身泛起细密的战栗，那些战栗又在寂静里酿出蜜来，甜得人发慌。
七八公里外的刘圩场部，每隔半月有一次电影。由于要穿越一片茂密的芦柴难再渡过一华里多宽的湖面，大队农工轻易不愿过去看电影的。自从半边世界只剩下我俩以后，每逢放电影，葭总是邀我一同去看，我知道葭的良苦用心。当然，我自是乐意。有一次连续放了两部片子，归家时，夜已经很深。一弯镰月悬挂在清静的星空，泛着灰色的白光，整个世界就像水洗了一样，万籁俱寂。随着微风飘过，阵阵芦花清香沁入心田，恍如置身世外桃源。当我俩再一次走到传说中女孩跳湖的地方时，我的心仍禁不住怦怦乱跳。便不由自主地向她的身傍依了过去。那情景好似茫茫无尽的芦荡中，一对孤魂野鬼在荒郊野外游荡，巨大的恐惧化成强烈的磁场，突然，她抱着我、紧紧地抱着我，顿时，我的心中犹如注入一汪温泉在叮咚流淌，思绪就像脱缰的野马驰骋在情欲线上。
月牙继续慢慢地向前移动，仿佛进入了一条五光十色的隧道，变得绯红而朦胧，就像眼前的她一样。不由得，我的双手伸入她的衣襟，抚摸着她那光滑细腻的后背并产生着一种难以表述的激动。那一刻我的血液像被芦荡深处的温泉漾开，所有克制都化作飞絮，可当双手触到她后背细腻的肌肤时，却在某个瞬间读懂了美的庄严，那是隔着薄雾的月，可凝视可等待，却不敢用指尖戳破那层朦胧的纱。葭就这样抱着我，就像抱着受了惊恐的孩子，直到月牙沉进芦苇织成的隧道，把她的脸颊染成绯红的晚霞。
天热時我俩把床板搬到屋外，两张木板在星光下挨得像并蒂的荷叶。夜风掀动她的故事：关于被撕碎的绣花鞋，关于浸在泪里的红嫁衣，关于那些年在田埂上被踩进泥里的梦。我的往事则是断了线的风筝，在她面前慢慢拼回形状。某个无眠的夜，她轻声唤我过去。
我坐上她的床板后，她好一阵没有表示，只是沉默。整个世界只有满天的星星在眨眼，小虫在暗处低鸣；风也停了、云也停了，只觉得世界一片静寂、时光突然停顿。唯一的声音就是清楚地听到她呼吸声的急剧以及在黑暗中仍能明显地感觉到了她胸部的急促起伏。突然，她那略略隆起老茧的手猛地抓起我的手慢慢移动着放到她的胸前，我一时没了理智只能顺着她的手在前进在行动。一位女子曾经说过：女人之所以比男人长于表达，主要是女人更加渴望爱迅速赢得男人的爱。
女人是人类的感官，具有感官的全部盲目性和原始性。只要她们不是自卑地一心要克服自己的“弱点”，她们就能成为抵抗这个世界理性化贫乏的力量。
第一次接触女体，我心是胆却的，就这样，还是感觉出她已是把握不住，只觉她的身体在颤抖。忽地，她不顾一切的紧紧抱住我，眼看着，一场撕心裂肺的巨浪就要来临。忽然，我不知是胆怯、是害怕、是恐惧，还是紧张，久盼的雨露顷刻中断。我自责，自己还能算上男子汉吗。当上帝用玻璃罩罩着她时，我企图打破这个玻璃罩，而一旦打破了玻璃罩我却表现出如此尴尬的无能。我醒悟出：距离对人构成的诱惑有时是无法抵御的；但，距离虽然会造就人的勇气和自信，但距离也使人怯懦使人自卑。
人的愿望总是与遗憾同步，你的愿望刚刚产生，你的遗憾也就开始了。在她的怀抱里我渐渐感觉到她那滚烫的身体开始慢慢地恢复正常。"女人是感官的囚徒。" 后来我在一本书中读到这句话时，总会想起那个夜晚。当她的身体在我臂弯里颤抖，当我们的呼吸绞成同一段芦苇的脉络，某种原始的渴望正冲破所有禁忌，却在最后一刻被莫名的怯懦浇熄。我像个站在宝藏前的穷孩子，明明触到了珍珠的温润，却在打开宝盒的瞬间缩回手。那夜她没再说话，只在黎明前把一碗温好的米酒推到我床头，酒面上浮着昨夜落下的芦花絮。
往后的日子里，我总在她转身时看见她袖口磨出的新洞，在她递过饭碗时看见她指甲缝里未洗去的泥渍。她依旧把超额的任务堆到我名下，依旧在煤油灯下为我缝补衣袜，仿佛那个夜晚只是芦荡里飘过的一片云。而我渐渐明白，有些情感就该像埋在泥里的藕，在黑暗中默默生长，不必非要开出水面的花。就像此刻，我望着她弯腰割麦子的背影，晨露从她发梢滴落，在泥土里砸出小小的银坑 —— 这世间最深的羁绊，原是不必说破的懂得，是芦荡深处那轮永不沉没的月光，照着两个孤魂在荒夜里，把彼此的体温焐成岁月的琥珀。
厄而尼诺现象使得季节只有冬天、夏天，没了春天、秋天。虽说季节已经进入初秋，但天气依然是那么热。庄稼开始收割了，成份好的劳力全部上了拖拉机、康拜因收割机。那个年代里能安排在机务上做辅助性的工作是一种有身份的表现，我当然不会有这个荣幸，只能一如既往的与家属工们从事田间的杂活。
大屁股滩经过开垦，一半的地方已经种上了粮食，而另一半地方仍然是未曾开发的野地，除了自然生长的芦苇外，其余的生地就用来生长一种叫笤子的绿肥。这种绿肥在那个时代具有很高的经济价值。 我每天随着家属工去割笤子。一人多高、密密麻麻的笤子，每人每天从割倒、挑到一公里外的河边需要完成两千公斤的指标。这任务对于粗壮劳力都感到有点吃力何况是我。葭每天总是先将自己的那一部分完成后再顶着中午毒辣的阳光继续不停地利用下午剩余的时间帮我完成任务。记得有两天葭不在，我完成的计划只能领取每天一毛四分钱的工资。
当绿肥收割尾声的那一天，所有的家属都提前完成任务返回了工区。葭帮着我送完最后一担绿肥后，太阳渐渐西坠月亮冉冉升起。葭建议选一阴凉地歇一歇，我自然非常乐意。她领着我钻进一片芦苇并很快割出一方天地，同时，又顺便刈来一滩茅草垫了厚厚一层。小天地四周高耸厚密的芦苇将我俩与世界与事非与事俗与政治完全分割开来。我俩侧身躺在草上相互凝视着对方不言不语。我预感，今日神圣的时刻将会来临。不多会，葭缓缓地伸出一只膀子轻轻地从我的颈项下越过将我挽向她的身边。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一切礼仪都是文过饰非的行为。她坐起身来从容地脱下实际已经很少的衣服静静地从新躺下。她微闭着双眼，向我充分展示被太阳扫描得黑白分明的身体，就像一件冰清玉洁精雕细琢品味高雅的艺术品。
尽管我觉得我已长大，也在心中做好了准备，但当如此近距离地面对她毫无遮掩的身躯时，我还是彻底乱了分寸。血液不受控地往脸颊涌，心跳急促得仿佛要冲出胸膛。眼前的她，像是一件凝聚了极致美好、远超个人意志掌控的艺术珍品，我既渴望将这份美好拥入怀中，又满心忌惮，生怕稍有不慎便会将其打碎。然而，克制终究抵不过心底的悸动，我缓缓俯下身，几乎是虔诚地贴近那片承载着生命温柔的肌肤，轻轻吮吸着她身上如同清晨雨露般清新的气息……。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剧烈的颤动，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就在这最最紧要的关头，脑海中骤然掠过一丝清明，我猛地顿住所有动作，克制住心底翻涌的悸动……，将那份完整的美好小心地护在她身上。她微怔地抬眼望我，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眼中的慌乱褪去些许，只余下一丝未散的红晕与轻声的喟叹。
不久后，葭终究没能抵过家庭与家族及世俗的重重压力，带着那份未曾被惊扰的完整，远嫁他乡，从此山水相隔，再无归期。
到今天我都不知道她的全名，只记得大家都叫她葭。好奇怪呀，与我兼的名字意境相同，都是湖边初生的芦荻，带着水汽的清润，悄悄生长在特殊岁月的晨昏里。她总爱来我们宿舍，碎花布衣裳上还沾着湖风的潮气，脚步轻捷得像衔泥的春燕，目光笃定地径直走向我，偶尔从布包里掏出些外地带回的吃食，或是一捧裹着霜白的野枣，果肉饱满甘甜；或是几块撒着芝麻的酥饼，咬开时香气漫满整间宿舍，她只静静看着我吃，眼里盛着碎星般的光亮。
我揣着几分诧异，悄悄向农工打听，知道她随姐姐姐夫住在双鼻孔的河边上。三间草屋依着宝应湖，湖边系着一艘小小的船屋，是她们随船漂泊的家。每次出船归来，不管风尘多重，她总会寻到宿舍来，不说话，只是双手交握在身前轻轻搓着，手掌带着船板的粗糙，眼神落在我身上，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带着几分无措的温柔。我睡熟时，她便静静守在床前，月光从芭墙缝隙漏进来，洒在她单薄的肩头，指尖偶尔轻轻拂过被角，动作轻得像风拂过芦叶，怕惊醒我眉间的浅梦。那时我正困在青春的朦胧里，不懂情爱为何物，只觉这份牵挂来得突然又温暖。可若她久未出现，心底便会空落落的，像湖水退潮后裸露的滩涂，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盼望。
同宿舍年长些的知青早已看穿端倪，打趣着帮我谋划：“这可是天赐的姻缘，你可得上心。”这话像一粒石子，在我心湖里漾开圈圈涟漪。我开始认真注视她，注视她被行船风浪染得略带倦色的脸庞，鬓角偶尔沾着几丝细草，那份疲惫却在见到我时，被眼底的光悄悄冲淡；注视她那双含着深情的眼睛，带着几分病容的清澈，像浸在河水里的琉璃，遥遥望过来时，羞赧的红晕便漫上脸颊，像桃花映在春水里，可爱得让人心颤；我几乎能听见她胸腔里汹涌的心跳，像湖水的浪涛拍打着宝应湖的堤岸，一声声，沉闷又热烈，不知是否为我而响；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气息，混杂着河水的清冽、芦荻的芬芳，还有皂角的清香，似姐姐的温柔，又似母亲的慈爱，裹着岁月的暖意，悄悄漫进我的衣袖。
有一回，她带来一小罐蜜糖，说是沿运河走船时，从水乡农户家换来的。玻璃罐上还凝着水珠，揭开盖子时，甜香像藤蔓似的缠上来。她看着我用指尖蘸着吃，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手指却依旧紧张地绞着衣角。那时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她发间洒下细碎的金斑，风一吹，叶影晃动，她的眉眼便浸在流动的光影里，美得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
可我终究是贫瘠的，口袋空空，前途茫茫，除了一颗赤诚却怯懦的心，什么也给不了她。微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也拂动我满心的挣扎。我能给她什么呢？是挤在大通铺里的一席之地，还是前途未卜的漂泊？望着她眼底那片萦绕不去的光亮，像暗夜里的渔火，执着地为我明着，我终究还是退缩了。
当最后一抹人声消散在旷野尽头，葭的目光仍如芦絮上凝结的晨露，簌簌落满我周身。那些被世俗丈量的刻度，年龄的沟壑、皮相的评判、性情的差异，都在这片只剩下我俩的天地里碎成流萤，忽明忽暗地褪去了重量。起初她待我如弟，照料里浸着宝应湖水的温软：青石板上捶打我的粗布衣裳时，皂角沫总沾在她发梢；搪瓷碗里煨着的野鱼汤，总要先挑去所有细刺才推到我面前；甚至她与她姐从镇上带回的麦芽糖，她藏在贴身口袋里，递到我掌心时还带着体温。
直到某个落雨的黄昏，她听完我支离破碎的身世，那只早年被芦苇割伤的手突然抚上我额角，指腹的茧子擦过皮肤时，我分明感到一股滚烫的气息从她胸腔漫出来。她不懂那些写在文件上的 "出身" 二字为何能压垮一个人，只觉得看我这双惊惶如幼兽的眼睛，就该把所有能给的暖都捧过来。于是在日复一日的劳作里，她总把最繁重的粗活留给自己，镰刀挥舞成银色的漩涡，将超额砍下的芦苇一捆捆堆到我名下，仿佛那些青绿色的秆子能垒起遮风的墙。
夜色降临时，已经没有人烟的知青点常浸在墨色里。 煤油灯如豆的光亮太显奢侈，只配给灶间熬粥时亮一时。每当葭同住的姐姐、姐夫又出船外地，她便搬个木凳坐在我床沿，黑暗中唯有她说话时睫毛颤动的簌簌声。有时她的手会不自觉滑过我的手臂，像掠过水面的蜻蜓，让我浑身泛起细密的战栗，那些战栗又在寂静里酿出蜜来，甜得人发慌。
七八公里外的刘圩场部，每隔半月有一次电影。由于要穿越一片茂密的芦柴难再渡过一华里多宽的湖面，大队农工轻易不愿过去看电影的。自从半边世界只剩下我俩以后，每逢放电影，葭总是邀我一同去看，我知道葭的良苦用心。当然，我自是乐意。有一次连续放了两部片子，归家时，夜已经很深。一弯镰月悬挂在清静的星空，泛着灰色的白光，整个世界就像水洗了一样，万籁俱寂。随着微风飘过，阵阵芦花清香沁入心田，恍如置身世外桃源。当我俩再一次走到传说中女孩跳湖的地方时，我的心仍禁不住怦怦乱跳。便不由自主地向她的身傍依了过去。那情景好似茫茫无尽的芦荡中，一对孤魂野鬼在荒郊野外游荡，巨大的恐惧化成强烈的磁场，突然，她抱着我、紧紧地抱着我，顿时，我的心中犹如注入一汪温泉在叮咚流淌，思绪就像脱缰的野马驰骋在情欲线上。
月牙继续慢慢地向前移动，仿佛进入了一条五光十色的隧道，变得绯红而朦胧，就像眼前的她一样。不由得，我的双手伸入她的衣襟，抚摸着她那光滑细腻的后背并产生着一种难以表述的激动。那一刻我的血液像被芦荡深处的温泉漾开，所有克制都化作飞絮，可当双手触到她后背细腻的肌肤时，却在某个瞬间读懂了美的庄严，那是隔着薄雾的月，可凝视可等待，却不敢用指尖戳破那层朦胧的纱。葭就这样抱着我，就像抱着受了惊恐的孩子，直到月牙沉进芦苇织成的隧道，把她的脸颊染成绯红的晚霞。
天热時我俩把床板搬到屋外，两张木板在星光下挨得像并蒂的荷叶。夜风掀动她的故事：关于被撕碎的绣花鞋，关于浸在泪里的红嫁衣，关于那些年在田埂上被踩进泥里的梦。我的往事则是断了线的风筝，在她面前慢慢拼回形状。某个无眠的夜，她轻声唤我过去。
我坐上她的床板后，她好一阵没有表示，只是沉默。整个世界只有满天的星星在眨眼，小虫在暗处低鸣；风也停了、云也停了，只觉得世界一片静寂、时光突然停顿。唯一的声音就是清楚地听到她呼吸声的急剧以及在黑暗中仍能明显地感觉到了她胸部的急促起伏。突然，她那略略隆起老茧的手猛地抓起我的手慢慢移动着放到她的胸前，我一时没了理智只能顺着她的手在前进在行动。一位女子曾经说过：女人之所以比男人长于表达，主要是女人更加渴望爱迅速赢得男人的爱。
女人是人类的感官，具有感官的全部盲目性和原始性。只要她们不是自卑地一心要克服自己的“弱点”，她们就能成为抵抗这个世界理性化贫乏的力量。
第一次接触女体，我心是胆却的，就这样，还是感觉出她已是把握不住，只觉她的身体在颤抖。忽地，她不顾一切的紧紧抱住我，眼看着，一场撕心裂肺的巨浪就要来临。忽然，我不知是胆怯、是害怕、是恐惧，还是紧张，久盼的雨露顷刻中断。我自责，自己还能算上男子汉吗。当上帝用玻璃罩罩着她时，我企图打破这个玻璃罩，而一旦打破了玻璃罩我却表现出如此尴尬的无能。我醒悟出：距离对人构成的诱惑有时是无法抵御的；但，距离虽然会造就人的勇气和自信，但距离也使人怯懦使人自卑。
人的愿望总是与遗憾同步，你的愿望刚刚产生，你的遗憾也就开始了。在她的怀抱里我渐渐感觉到她那滚烫的身体开始慢慢地恢复正常。"女人是感官的囚徒。" 后来我在一本书中读到这句话时，总会想起那个夜晚。当她的身体在我臂弯里颤抖，当我们的呼吸绞成同一段芦苇的脉络，某种原始的渴望正冲破所有禁忌，却在最后一刻被莫名的怯懦浇熄。我像个站在宝藏前的穷孩子，明明触到了珍珠的温润，却在打开宝盒的瞬间缩回手。那夜她没再说话，只在黎明前把一碗温好的米酒推到我床头，酒面上浮着昨夜落下的芦花絮。
往后的日子里，我总在她转身时看见她袖口磨出的新洞，在她递过饭碗时看见她指甲缝里未洗去的泥渍。她依旧把超额的任务堆到我名下，依旧在煤油灯下为我缝补衣袜，仿佛那个夜晚只是芦荡里飘过的一片云。而我渐渐明白，有些情感就该像埋在泥里的藕，在黑暗中默默生长，不必非要开出水面的花。就像此刻，我望着她弯腰割麦子的背影，晨露从她发梢滴落，在泥土里砸出小小的银坑 —— 这世间最深的羁绊，原是不必说破的懂得，是芦荡深处那轮永不沉没的月光，照着两个孤魂在荒夜里，把彼此的体温焐成岁月的琥珀。
厄而尼诺现象使得季节只有冬天、夏天，没了春天、秋天。虽说季节已经进入初秋，但天气依然是那么热。庄稼开始收割了，成份好的劳力全部上了拖拉机、康拜因收割机。那个年代里能安排在机务上做辅助性的工作是一种有身份的表现，我当然不会有这个荣幸，只能一如既往的与家属工们从事田间的杂活。
大屁股滩经过开垦，一半的地方已经种上了粮食，而另一半地方仍然是未曾开发的野地，除了自然生长的芦苇外，其余的生地就用来生长一种叫笤子的绿肥。这种绿肥在那个时代具有很高的经济价值。 我每天随着家属工去割笤子。一人多高、密密麻麻的笤子，每人每天从割倒、挑到一公里外的河边需要完成两千公斤的指标。这任务对于粗壮劳力都感到有点吃力何况是我。葭每天总是先将自己的那一部分完成后再顶着中午毒辣的阳光继续不停地利用下午剩余的时间帮我完成任务。记得有两天葭不在，我完成的计划只能领取每天一毛四分钱的工资。
当绿肥收割尾声的那一天，所有的家属都提前完成任务返回了工区。葭帮着我送完最后一担绿肥后，太阳渐渐西坠月亮冉冉升起。葭建议选一阴凉地歇一歇，我自然非常乐意。她领着我钻进一片芦苇并很快割出一方天地，同时，又顺便刈来一滩茅草垫了厚厚一层。小天地四周高耸厚密的芦苇将我俩与世界与事非与事俗与政治完全分割开来。我俩侧身躺在草上相互凝视着对方不言不语。我预感，今日神圣的时刻将会来临。不多会，葭缓缓地伸出一只膀子轻轻地从我的颈项下越过将我挽向她的身边。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一切礼仪都是文过饰非的行为。她坐起身来从容地脱下实际已经很少的衣服静静地从新躺下。她微闭着双眼，向我充分展示被太阳扫描得黑白分明的身体，就像一件冰清玉洁精雕细琢品味高雅的艺术品。
尽管我觉得我已长大，也在心中做好了准备，但当如此近距离地面对她毫无遮掩的身躯时，我还是彻底乱了分寸。血液不受控地往脸颊涌，心跳急促得仿佛要冲出胸膛。眼前的她，像是一件凝聚了极致美好、远超个人意志掌控的艺术珍品，我既渴望将这份美好拥入怀中，又满心忌惮，生怕稍有不慎便会将其打碎。然而，克制终究抵不过心底的悸动，我缓缓俯下身，几乎是虔诚地贴近那片承载着生命温柔的肌肤，轻轻吮吸着她身上如同清晨雨露般清新的气息……。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剧烈的颤动，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就在这最最紧要的关头，脑海中骤然掠过一丝清明，我猛地顿住所有动作，克制住心底翻涌的悸动……，将那份完整的美好小心地护在她身上。她微怔地抬眼望我，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眼中的慌乱褪去些许，只余下一丝未散的红晕与轻声的喟叹。
不久后，葭终究没能抵过家庭与家族及世俗的重重压力，带着那份未曾被惊扰的完整，远嫁他乡，从此山水相隔，再无归期。
到今天我都不知道她的全名，只记得大家都叫她葭。好奇怪呀，与我兼的名字意境相同，都是湖边初生的芦荻，带着水汽的清润，悄悄生长在特殊岁月的晨昏里。她总爱来我们宿舍，碎花布衣裳上还沾着湖风的潮气，脚步轻捷得像衔泥的春燕，目光笃定地径直走向我，偶尔从布包里掏出些外地带回的吃食，或是一捧裹着霜白的野枣，果肉饱满甘甜；或是几块撒着芝麻的酥饼，咬开时香气漫满整间宿舍，她只静静看着我吃，眼里盛着碎星般的光亮。
我揣着几分诧异，悄悄向农工打听，知道她随姐姐姐夫住在双鼻孔的河边上。三间草屋依着宝应湖，湖边系着一艘小小的船屋，是她们随船漂泊的家。每次出船归来，不管风尘多重，她总会寻到宿舍来，不说话，只是双手交握在身前轻轻搓着，手掌带着船板的粗糙，眼神落在我身上，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带着几分无措的温柔。我睡熟时，她便静静守在床前，月光从芭墙缝隙漏进来，洒在她单薄的肩头，指尖偶尔轻轻拂过被角，动作轻得像风拂过芦叶，怕惊醒我眉间的浅梦。那时我正困在青春的朦胧里，不懂情爱为何物，只觉这份牵挂来得突然又温暖。可若她久未出现，心底便会空落落的，像湖水退潮后裸露的滩涂，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盼望。
同宿舍年长些的知青早已看穿端倪，打趣着帮我谋划：“这可是天赐的姻缘，你可得上心。”这话像一粒石子，在我心湖里漾开圈圈涟漪。我开始认真注视她，注视她被行船风浪染得略带倦色的脸庞，鬓角偶尔沾着几丝细草，那份疲惫却在见到我时，被眼底的光悄悄冲淡；注视她那双含着深情的眼睛，带着几分病容的清澈，像浸在河水里的琉璃，遥遥望过来时，羞赧的红晕便漫上脸颊，像桃花映在春水里，可爱得让人心颤；我几乎能听见她胸腔里汹涌的心跳，像湖水的浪涛拍打着宝应湖的堤岸，一声声，沉闷又热烈，不知是否为我而响；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气息，混杂着河水的清冽、芦荻的芬芳，还有皂角的清香，似姐姐的温柔，又似母亲的慈爱，裹着岁月的暖意，悄悄漫进我的衣袖。
有一回，她带来一小罐蜜糖，说是沿运河走船时，从水乡农户家换来的。玻璃罐上还凝着水珠，揭开盖子时，甜香像藤蔓似的缠上来。她看着我用指尖蘸着吃，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手指却依旧紧张地绞着衣角。那时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她发间洒下细碎的金斑，风一吹，叶影晃动，她的眉眼便浸在流动的光影里，美得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
可我终究是贫瘠的，口袋空空，前途茫茫，除了一颗赤诚却怯懦的心，什么也给不了她。微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也拂动我满心的挣扎。我能给她什么呢？是挤在大通铺里的一席之地，还是前途未卜的漂泊？望着她眼底那片萦绕不去的光亮，像暗夜里的渔火，执着地为我明着，我终究还是退缩了。
当最后一抹人声消散在旷野尽头，葭的目光仍如芦絮上凝结的晨露，簌簌落满我周身。那些被世俗丈量的刻度，年龄的沟壑、皮相的评判、性情的差异，都在这片只剩下我俩的天地里碎成流萤，忽明忽暗地褪去了重量。起初她待我如弟，照料里浸着宝应湖水的温软：青石板上捶打我的粗布衣裳时，皂角沫总沾在她发梢；搪瓷碗里煨着的野鱼汤，总要先挑去所有细刺才推到我面前；甚至她与她姐从镇上带回的麦芽糖，她藏在贴身口袋里，递到我掌心时还带着体温。
直到某个落雨的黄昏，她听完我支离破碎的身世，那只早年被芦苇割伤的手突然抚上我额角，指腹的茧子擦过皮肤时，我分明感到一股滚烫的气息从她胸腔漫出来。她不懂那些写在文件上的 "出身" 二字为何能压垮一个人，只觉得看我这双惊惶如幼兽的眼睛，就该把所有能给的暖都捧过来。于是在日复一日的劳作里，她总把最繁重的粗活留给自己，镰刀挥舞成银色的漩涡，将超额砍下的芦苇一捆捆堆到我名下，仿佛那些青绿色的秆子能垒起遮风的墙。
夜色降临时，已经没有人烟的知青点常浸在墨色里。 煤油灯如豆的光亮太显奢侈，只配给灶间熬粥时亮一时。每当葭同住的姐姐、姐夫又出船外地，她便搬个木凳坐在我床沿，黑暗中唯有她说话时睫毛颤动的簌簌声。有时她的手会不自觉滑过我的手臂，像掠过水面的蜻蜓，让我浑身泛起细密的战栗，那些战栗又在寂静里酿出蜜来，甜得人发慌。
七八公里外的刘圩场部，每隔半月有一次电影。由于要穿越一片茂密的芦柴难再渡过一华里多宽的湖面，大队农工轻易不愿过去看电影的。自从半边世界只剩下我俩以后，每逢放电影，葭总是邀我一同去看，我知道葭的良苦用心。当然，我自是乐意。有一次连续放了两部片子，归家时，夜已经很深。一弯镰月悬挂在清静的星空，泛着灰色的白光，整个世界就像水洗了一样，万籁俱寂。随着微风飘过，阵阵芦花清香沁入心田，恍如置身世外桃源。当我俩再一次走到传说中女孩跳湖的地方时，我的心仍禁不住怦怦乱跳。便不由自主地向她的身傍依了过去。那情景好似茫茫无尽的芦荡中，一对孤魂野鬼在荒郊野外游荡，巨大的恐惧化成强烈的磁场，突然，她抱着我、紧紧地抱着我，顿时，我的心中犹如注入一汪温泉在叮咚流淌，思绪就像脱缰的野马驰骋在情欲线上。
月牙继续慢慢地向前移动，仿佛进入了一条五光十色的隧道，变得绯红而朦胧，就像眼前的她一样。不由得，我的双手伸入她的衣襟，抚摸着她那光滑细腻的后背并产生着一种难以表述的激动。那一刻我的血液像被芦荡深处的温泉漾开，所有克制都化作飞絮，可当双手触到她后背细腻的肌肤时，却在某个瞬间读懂了美的庄严，那是隔着薄雾的月，可凝视可等待，却不敢用指尖戳破那层朦胧的纱。葭就这样抱着我，就像抱着受了惊恐的孩子，直到月牙沉进芦苇织成的隧道，把她的脸颊染成绯红的晚霞。
天热時我俩把床板搬到屋外，两张木板在星光下挨得像并蒂的荷叶。夜风掀动她的故事：关于被撕碎的绣花鞋，关于浸在泪里的红嫁衣，关于那些年在田埂上被踩进泥里的梦。我的往事则是断了线的风筝，在她面前慢慢拼回形状。某个无眠的夜，她轻声唤我过去。
我坐上她的床板后，她好一阵没有表示，只是沉默。整个世界只有满天的星星在眨眼，小虫在暗处低鸣；风也停了、云也停了，只觉得世界一片静寂、时光突然停顿。唯一的声音就是清楚地听到她呼吸声的急剧以及在黑暗中仍能明显地感觉到了她胸部的急促起伏。突然，她那略略隆起老茧的手猛地抓起我的手慢慢移动着放到她的胸前，我一时没了理智只能顺着她的手在前进在行动。一位女子曾经说过：女人之所以比男人长于表达，主要是女人更加渴望爱迅速赢得男人的爱。
女人是人类的感官，具有感官的全部盲目性和原始性。只要她们不是自卑地一心要克服自己的“弱点”，她们就能成为抵抗这个世界理性化贫乏的力量。
第一次接触女体，我心是胆却的，就这样，还是感觉出她已是把握不住，只觉她的身体在颤抖。忽地，她不顾一切的紧紧抱住我，眼看着，一场撕心裂肺的巨浪就要来临。忽然，我不知是胆怯、是害怕、是恐惧，还是紧张，久盼的雨露顷刻中断。我自责，自己还能算上男子汉吗。当上帝用玻璃罩罩着她时，我企图打破这个玻璃罩，而一旦打破了玻璃罩我却表现出如此尴尬的无能。我醒悟出：距离对人构成的诱惑有时是无法抵御的；但，距离虽然会造就人的勇气和自信，但距离也使人怯懦使人自卑。
人的愿望总是与遗憾同步，你的愿望刚刚产生，你的遗憾也就开始了。在她的怀抱里我渐渐感觉到她那滚烫的身体开始慢慢地恢复正常。"女人是感官的囚徒。" 后来我在一本书中读到这句话时，总会想起那个夜晚。当她的身体在我臂弯里颤抖，当我们的呼吸绞成同一段芦苇的脉络，某种原始的渴望正冲破所有禁忌，却在最后一刻被莫名的怯懦浇熄。我像个站在宝藏前的穷孩子，明明触到了珍珠的温润，却在打开宝盒的瞬间缩回手。那夜她没再说话，只在黎明前把一碗温好的米酒推到我床头，酒面上浮着昨夜落下的芦花絮。
往后的日子里，我总在她转身时看见她袖口磨出的新洞，在她递过饭碗时看见她指甲缝里未洗去的泥渍。她依旧把超额的任务堆到我名下，依旧在煤油灯下为我缝补衣袜，仿佛那个夜晚只是芦荡里飘过的一片云。而我渐渐明白，有些情感就该像埋在泥里的藕，在黑暗中默默生长，不必非要开出水面的花。就像此刻，我望着她弯腰割麦子的背影，晨露从她发梢滴落，在泥土里砸出小小的银坑 —— 这世间最深的羁绊，原是不必说破的懂得，是芦荡深处那轮永不沉没的月光，照着两个孤魂在荒夜里，把彼此的体温焐成岁月的琥珀。
厄而尼诺现象使得季节只有冬天、夏天，没了春天、秋天。虽说季节已经进入初秋，但天气依然是那么热。庄稼开始收割了，成份好的劳力全部上了拖拉机、康拜因收割机。那个年代里能安排在机务上做辅助性的工作是一种有身份的表现，我当然不会有这个荣幸，只能一如既往的与家属工们从事田间的杂活。
大屁股滩经过开垦，一半的地方已经种上了粮食，而另一半地方仍然是未曾开发的野地，除了自然生长的芦苇外，其余的生地就用来生长一种叫笤子的绿肥。这种绿肥在那个时代具有很高的经济价值。 我每天随着家属工去割笤子。一人多高、密密麻麻的笤子，每人每天从割倒、挑到一公里外的河边需要完成两千公斤的指标。这任务对于粗壮劳力都感到有点吃力何况是我。葭每天总是先将自己的那一部分完成后再顶着中午毒辣的阳光继续不停地利用下午剩余的时间帮我完成任务。记得有两天葭不在，我完成的计划只能领取每天一毛四分钱的工资。
当绿肥收割尾声的那一天，所有的家属都提前完成任务返回了工区。葭帮着我送完最后一担绿肥后，太阳渐渐西坠月亮冉冉升起。葭建议选一阴凉地歇一歇，我自然非常乐意。她领着我钻进一片芦苇并很快割出一方天地，同时，又顺便刈来一滩茅草垫了厚厚一层。小天地四周高耸厚密的芦苇将我俩与世界与事非与事俗与政治完全分割开来。我俩侧身躺在草上相互凝视着对方不言不语。我预感，今日神圣的时刻将会来临。不多会，葭缓缓地伸出一只膀子轻轻地从我的颈项下越过将我挽向她的身边。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一切礼仪都是文过饰非的行为。她坐起身来从容地脱下实际已经很少的衣服静静地从新躺下。她微闭着双眼，向我充分展示被太阳扫描得黑白分明的身体，就像一件冰清玉洁精雕细琢品味高雅的艺术品。
尽管我觉得我已长大，也在心中做好了准备，但当如此近距离地面对她毫无遮掩的身躯时，我还是彻底乱了分寸。血液不受控地往脸颊涌，心跳急促得仿佛要冲出胸膛。眼前的她，像是一件凝聚了极致美好、远超个人意志掌控的艺术珍品，我既渴望将这份美好拥入怀中，又满心忌惮，生怕稍有不慎便会将其打碎。然而，克制终究抵不过心底的悸动，我缓缓俯下身，几乎是虔诚地贴近那片承载着生命温柔的肌肤，轻轻吮吸着她身上如同清晨雨露般清新的气息……。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剧烈的颤动，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就在这最最紧要的关头，脑海中骤然掠过一丝清明，我猛地顿住所有动作，克制住心底翻涌的悸动……，将那份完整的美好小心地护在她身上。她微怔地抬眼望我，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眼中的慌乱褪去些许，只余下一丝未散的红晕与轻声的喟叹。
不久后，葭终究没能抵过家庭与家族及世俗的重重压力，带着那份未曾被惊扰的完整，远嫁他乡，从此山水相隔，再无归期。
到今天我都不知道她的全名，只记得大家都叫她葭。好奇怪呀，与我兼的名字意境相同，都是湖边初生的芦荻，带着水汽的清润，悄悄生长在特殊岁月的晨昏里。她总爱来我们宿舍，碎花布衣裳上还沾着湖风的潮气，脚步轻捷得像衔泥的春燕，目光笃定地径直走向我，偶尔从布包里掏出些外地带回的吃食，或是一捧裹着霜白的野枣，果肉饱满甘甜；或是几块撒着芝麻的酥饼，咬开时香气漫满整间宿舍，她只静静看着我吃，眼里盛着碎星般的光亮。
我揣着几分诧异，悄悄向农工打听，知道她随姐姐姐夫住在双鼻孔的河边上。三间草屋依着宝应湖，湖边系着一艘小小的船屋，是她们随船漂泊的家。每次出船归来，不管风尘多重，她总会寻到宿舍来，不说话，只是双手交握在身前轻轻搓着，手掌带着船板的粗糙，眼神落在我身上，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带着几分无措的温柔。我睡熟时，她便静静守在床前，月光从芭墙缝隙漏进来，洒在她单薄的肩头，指尖偶尔轻轻拂过被角，动作轻得像风拂过芦叶，怕惊醒我眉间的浅梦。那时我正困在青春的朦胧里，不懂情爱为何物，只觉这份牵挂来得突然又温暖。可若她久未出现，心底便会空落落的，像湖水退潮后裸露的滩涂，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盼望。
同宿舍年长些的知青早已看穿端倪，打趣着帮我谋划：“这可是天赐的姻缘，你可得上心。”这话像一粒石子，在我心湖里漾开圈圈涟漪。我开始认真注视她，注视她被行船风浪染得略带倦色的脸庞，鬓角偶尔沾着几丝细草，那份疲惫却在见到我时，被眼底的光悄悄冲淡；注视她那双含着深情的眼睛，带着几分病容的清澈，像浸在河水里的琉璃，遥遥望过来时，羞赧的红晕便漫上脸颊，像桃花映在春水里，可爱得让人心颤；我几乎能听见她胸腔里汹涌的心跳，像湖水的浪涛拍打着宝应湖的堤岸，一声声，沉闷又热烈，不知是否为我而响；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气息，混杂着河水的清冽、芦荻的芬芳，还有皂角的清香，似姐姐的温柔，又似母亲的慈爱，裹着岁月的暖意，悄悄漫进我的衣袖。
有一回，她带来一小罐蜜糖，说是沿运河走船时，从水乡农户家换来的。玻璃罐上还凝着水珠，揭开盖子时，甜香像藤蔓似的缠上来。她看着我用指尖蘸着吃，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手指却依旧紧张地绞着衣角。那时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她发间洒下细碎的金斑，风一吹，叶影晃动，她的眉眼便浸在流动的光影里，美得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
可我终究是贫瘠的，口袋空空，前途茫茫，除了一颗赤诚却怯懦的心，什么也给不了她。微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也拂动我满心的挣扎。我能给她什么呢？是挤在大通铺里的一席之地，还是前途未卜的漂泊？望着她眼底那片萦绕不去的光亮，像暗夜里的渔火，执着地为我明着，我终究还是退缩了。
当最后一抹人声消散在旷野尽头，葭的目光仍如芦絮上凝结的晨露，簌簌落满我周身。那些被世俗丈量的刻度，年龄的沟壑、皮相的评判、性情的差异，都在这片只剩下我俩的天地里碎成流萤，忽明忽暗地褪去了重量。起初她待我如弟，照料里浸着宝应湖水的温软：青石板上捶打我的粗布衣裳时，皂角沫总沾在她发梢；搪瓷碗里煨着的野鱼汤，总要先挑去所有细刺才推到我面前；甚至她与她姐从镇上带回的麦芽糖，她藏在贴身口袋里，递到我掌心时还带着体温。
直到某个落雨的黄昏，她听完我支离破碎的身世，那只早年被芦苇割伤的手突然抚上我额角，指腹的茧子擦过皮肤时，我分明感到一股滚烫的气息从她胸腔漫出来。她不懂那些写在文件上的 "出身" 二字为何能压垮一个人，只觉得看我这双惊惶如幼兽的眼睛，就该把所有能给的暖都捧过来。于是在日复一日的劳作里，她总把最繁重的粗活留给自己，镰刀挥舞成银色的漩涡，将超额砍下的芦苇一捆捆堆到我名下，仿佛那些青绿色的秆子能垒起遮风的墙。
夜色降临时，已经没有人烟的知青点常浸在墨色里。 煤油灯如豆的光亮太显奢侈，只配给灶间熬粥时亮一时。每当葭同住的姐姐、姐夫又出船外地，她便搬个木凳坐在我床沿，黑暗中唯有她说话时睫毛颤动的簌簌声。有时她的手会不自觉滑过我的手臂，像掠过水面的蜻蜓，让我浑身泛起细密的战栗，那些战栗又在寂静里酿出蜜来，甜得人发慌。
七八公里外的刘圩场部，每隔半月有一次电影。由于要穿越一片茂密的芦柴难再渡过一华里多宽的湖面，大队农工轻易不愿过去看电影的。自从半边世界只剩下我俩以后，每逢放电影，葭总是邀我一同去看，我知道葭的良苦用心。当然，我自是乐意。有一次连续放了两部片子，归家时，夜已经很深。一弯镰月悬挂在清静的星空，泛着灰色的白光，整个世界就像水洗了一样，万籁俱寂。随着微风飘过，阵阵芦花清香沁入心田，恍如置身世外桃源。当我俩再一次走到传说中女孩跳湖的地方时，我的心仍禁不住怦怦乱跳。便不由自主地向她的身傍依了过去。那情景好似茫茫无尽的芦荡中，一对孤魂野鬼在荒郊野外游荡，巨大的恐惧化成强烈的磁场，突然，她抱着我、紧紧地抱着我，顿时，我的心中犹如注入一汪温泉在叮咚流淌，思绪就像脱缰的野马驰骋在情欲线上。
月牙继续慢慢地向前移动，仿佛进入了一条五光十色的隧道，变得绯红而朦胧，就像眼前的她一样。不由得，我的双手伸入她的衣襟，抚摸着她那光滑细腻的后背并产生着一种难以表述的激动。那一刻我的血液像被芦荡深处的温泉漾开，所有克制都化作飞絮，可当双手触到她后背细腻的肌肤时，却在某个瞬间读懂了美的庄严，那是隔着薄雾的月，可凝视可等待，却不敢用指尖戳破那层朦胧的纱。葭就这样抱着我，就像抱着受了惊恐的孩子，直到月牙沉进芦苇织成的隧道，把她的脸颊染成绯红的晚霞。
天热時我俩把床板搬到屋外，两张木板在星光下挨得像并蒂的荷叶。夜风掀动她的故事：关于被撕碎的绣花鞋，关于浸在泪里的红嫁衣，关于那些年在田埂上被踩进泥里的梦。我的往事则是断了线的风筝，在她面前慢慢拼回形状。某个无眠的夜，她轻声唤我过去。
我坐上她的床板后，她好一阵没有表示，只是沉默。整个世界只有满天的星星在眨眼，小虫在暗处低鸣；风也停了、云也停了，只觉得世界一片静寂、时光突然停顿。唯一的声音就是清楚地听到她呼吸声的急剧以及在黑暗中仍能明显地感觉到了她胸部的急促起伏。突然，她那略略隆起老茧的手猛地抓起我的手慢慢移动着放到她的胸前，我一时没了理智只能顺着她的手在前进在行动。一位女子曾经说过：女人之所以比男人长于表达，主要是女人更加渴望爱迅速赢得男人的爱。
女人是人类的感官，具有感官的全部盲目性和原始性。只要她们不是自卑地一心要克服自己的“弱点”，她们就能成为抵抗这个世界理性化贫乏的力量。
第一次接触女体，我心是胆却的，就这样，还是感觉出她已是把握不住，只觉她的身体在颤抖。忽地，她不顾一切的紧紧抱住我，眼看着，一场撕心裂肺的巨浪就要来临。忽然，我不知是胆怯、是害怕、是恐惧，还是紧张，久盼的雨露顷刻中断。我自责，自己还能算上男子汉吗。当上帝用玻璃罩罩着她时，我企图打破这个玻璃罩，而一旦打破了玻璃罩我却表现出如此尴尬的无能。我醒悟出：距离对人构成的诱惑有时是无法抵御的；但，距离虽然会造就人的勇气和自信，但距离也使人怯懦使人自卑。
人的愿望总是与遗憾同步，你的愿望刚刚产生，你的遗憾也就开始了。在她的怀抱里我渐渐感觉到她那滚烫的身体开始慢慢地恢复正常。"女人是感官的囚徒。" 后来我在一本书中读到这句话时，总会想起那个夜晚。当她的身体在我臂弯里颤抖，当我们的呼吸绞成同一段芦苇的脉络，某种原始的渴望正冲破所有禁忌，却在最后一刻被莫名的怯懦浇熄。我像个站在宝藏前的穷孩子，明明触到了珍珠的温润，却在打开宝盒的瞬间缩回手。那夜她没再说话，只在黎明前把一碗温好的米酒推到我床头，酒面上浮着昨夜落下的芦花絮。
往后的日子里，我总在她转身时看见她袖口磨出的新洞，在她递过饭碗时看见她指甲缝里未洗去的泥渍。她依旧把超额的任务堆到我名下，依旧在煤油灯下为我缝补衣袜，仿佛那个夜晚只是芦荡里飘过的一片云。而我渐渐明白，有些情感就该像埋在泥里的藕，在黑暗中默默生长，不必非要开出水面的花。就像此刻，我望着她弯腰割麦子的背影，晨露从她发梢滴落，在泥土里砸出小小的银坑 —— 这世间最深的羁绊，原是不必说破的懂得，是芦荡深处那轮永不沉没的月光，照着两个孤魂在荒夜里，把彼此的体温焐成岁月的琥珀。
厄而尼诺现象使得季节只有冬天、夏天，没了春天、秋天。虽说季节已经进入初秋，但天气依然是那么热。庄稼开始收割了，成份好的劳力全部上了拖拉机、康拜因收割机。那个年代里能安排在机务上做辅助性的工作是一种有身份的表现，我当然不会有这个荣幸，只能一如既往的与家属工们从事田间的杂活。
大屁股滩经过开垦，一半的地方已经种上了粮食，而另一半地方仍然是未曾开发的野地，除了自然生长的芦苇外，其余的生地就用来生长一种叫笤子的绿肥。这种绿肥在那个时代具有很高的经济价值。 我每天随着家属工去割笤子。一人多高、密密麻麻的笤子，每人每天从割倒、挑到一公里外的河边需要完成两千公斤的指标。这任务对于粗壮劳力都感到有点吃力何况是我。葭每天总是先将自己的那一部分完成后再顶着中午毒辣的阳光继续不停地利用下午剩余的时间帮我完成任务。记得有两天葭不在，我完成的计划只能领取每天一毛四分钱的工资。
当绿肥收割尾声的那一天，所有的家属都提前完成任务返回了工区。葭帮着我送完最后一担绿肥后，太阳渐渐西坠月亮冉冉升起。葭建议选一阴凉地歇一歇，我自然非常乐意。她领着我钻进一片芦苇并很快割出一方天地，同时，又顺便刈来一滩茅草垫了厚厚一层。小天地四周高耸厚密的芦苇将我俩与世界与事非与事俗与政治完全分割开来。我俩侧身躺在草上相互凝视着对方不言不语。我预感，今日神圣的时刻将会来临。不多会，葭缓缓地伸出一只膀子轻轻地从我的颈项下越过将我挽向她的身边。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一切礼仪都是文过饰非的行为。她坐起身来从容地脱下实际已经很少的衣服静静地从新躺下。她微闭着双眼，向我充分展示被太阳扫描得黑白分明的身体，就像一件冰清玉洁精雕细琢品味高雅的艺术品。
尽管我觉得我已长大，也在心中做好了准备，但当如此近距离地面对她毫无遮掩的身躯时，我还是彻底乱了分寸。血液不受控地往脸颊涌，心跳急促得仿佛要冲出胸膛。眼前的她，像是一件凝聚了极致美好、远超个人意志掌控的艺术珍品，我既渴望将这份美好拥入怀中，又满心忌惮，生怕稍有不慎便会将其打碎。然而，克制终究抵不过心底的悸动，我缓缓俯下身，几乎是虔诚地贴近那片承载着生命温柔的肌肤，轻轻吮吸着她身上如同清晨雨露般清新的气息……。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剧烈的颤动，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就在这最最紧要的关头，脑海中骤然掠过一丝清明，我猛地顿住所有动作，克制住心底翻涌的悸动……，将那份完整的美好小心地护在她身上。她微怔地抬眼望我，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眼中的慌乱褪去些许，只余下一丝未散的红晕与轻声的喟叹。
不久后，葭终究没能抵过家庭与家族及世俗的重重压力，带着那份未曾被惊扰的完整，远嫁他乡，从此山水相隔，再无归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