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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济威(路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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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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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静物

 

一 墨痕

通知是下午三点送到的。

一张A4纸,宋体字,红色公章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盖在“分流至办公室文印岗”那行字下面。史怀海捏着纸,站在机电公司二楼走廊的窗前,看暮春的雨斜斜地织进红砖墙的缝隙里。

四十六岁。这个数字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

他曾是农场党委副书记的儿子。记忆里有过那样的年月,父亲办公室的藤椅吱呀作响,过年时铁皮罐子里的奶糖闪着诱人的光,同学们追着他问:“你爸真是书记?”可时代翻页比翻书还快。知青返城,单,改制,父亲被一纸调令挪到闲职,家里的电话从此安静得像口枯井。

他成了省水建机电设备安装公司最普通的科员。没有学历,不善言辞,性格在一次次落差里磨得又硬又脆,像块棱角分明的石头,谁碰扎谁的手。

这次机关改革,他这样的石头,自然第一批被清出来。办公室原来的女文印请了长病假,他便成了替补。“老史,以后就跟打字机打交道啦?”隔壁科室的老王路过,声音里听不出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

史怀海没应声。他把通知对折,再对折,折成火柴盒大小,塞进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口袋。动作很慢,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他的新工位在档案室隔壁,角落,靠窗。窗外有棵老槐树,雨打在新生的叶子上,声音细碎。桌上摆着一台四通2401打字机,漆皮剥落,露出底下灰黄的铁壳;旁边是台佳能复印机,工作时会发出老牛喘气般的嗡鸣。

空气里有油墨、旧纸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他就是在这样的气味里,第一次看清黄宇慧的。

二 茶水

她总在清晨第一个到。

史怀海后来留意到,每天七点刚过,那道瘦削的身影就会出现在办公室门口。蓝色工作服在她身上显得空荡,袖口卷了两道,露出细白的手腕。她先从门后取下那柄秃了毛的棕榈扫帚,从最里侧开始扫起,腰弯得很低,几乎要贴到地上。动作轻,安静,像怕惊扰了什么。拖地时,她把裤腿挽到小腿肚,赤脚踩在潮湿的水泥地上。水桶是红色的塑料桶,边缘裂了道口子,她用透明胶带粘过。一遍清水,一遍加了消毒粉的水,地板被她拖得能照出模糊的人影。

八点前,她会把八个暖水瓶灌满,整齐码在墙角。报纸要重新叠,边角对齐,用铁尺压出笔直的折痕。同事们的水杯,她逐个拿去洗净,倒扣在窗台上晾干。

这一切做完,她才回到门口那张属于勤杂工的小桌前,摘下眼镜,用衣角擦拭镜片。镜片很厚,一圈一圈的螺纹,让她的眼睛看起来比实际小些,也深些。

史怀海观察她三天,没说过一句话。

第四天午休,办公室的人都趴下打盹了。他听见极轻的脚步声靠近,抬起眼,看见她端着一杯茶站在桌前。

“史师傅。”声音也轻,带着苏北口音特有的软糯,“听说……您懂电脑?”

茶水是刚泡的,劣质茉莉花的香气混着蒸汽腾起来,模糊了她的镜片,也模糊了两人之间那道看不见的界线。

史怀海没立刻回答。他看着她那双在镜片后小心翼翼的眼睛,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蜷了蜷。

“会一点。”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这屋里陈年的档案纸。

“我想学。”她把茶杯轻轻放在桌角,杯底与木头接触,没发出一点声音,“以后……说不定能用上。”

她顿了顿,像在积蓄勇气:“您要是不忙……能不能教教我?”

史怀海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那杯茶上。茶叶在热水里慢慢舒展开,沉下去,又有一两片倔强地浮着。他想起上次有人这样认真地向他请教,还是二十年前在农场,父亲手下的技术员问他拖拉机的某个部件。

“行。”他说,“有空就教。”

她笑了。不是那种客套的笑,而是眼睛先弯起来,然后嘴角才跟上,整张脸突然有了光亮。

“谢谢史师傅!”她后退半步,鞠了个不标准的躬,转身时差点碰倒旁边的椅子,手忙脚乱地扶住,脸一下子红了。

史怀海看着她的背影,端起那杯茶。水温透过搪瓷杯壁烫着手心,很实在的烫。

内退手续终于办妥了。

钥匙、印章、一摞泛黄的操作手册,一样样从史怀海的抽屉移到黄宇慧面前。过程安静得像一场无声的仪式。窗外是铅灰色的天,暮秋的风卷着梧桐落叶,拍打在玻璃上,嚓嚓作响,像是某种倒计时。

“都在这儿了。”史怀海最后推过去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文印室几个重要备份文件的密码,“以后,就靠你自己了。”

黄宇慧双手接过,指尖碰到袋子的边缘,冰凉。她没敢看他的眼睛,只是盯着那袋子上用钢笔写着的“交接清单”,墨迹很深,力透纸背。她知道接过的是什么,一份工作,一份前途,也是一份她不知该如何偿还、且越来越沉重的“恩情”。

“谢谢史师傅。”她声音很低,带着惯有的怯懦,但里面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我一定好好干。”

办公室的人都下班了,空气里弥漫着尘埃落定的空旷感。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边缘模糊,似乎快要融为一体。

史怀海没动,也没接话。他只是看着她,目光像粘稠的墨,沉沉地笼罩着她。这目光黄宇慧太熟悉了,最近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不加掩饰,里面翻滚着她不敢细辨的热望和一种……志在必得的平静。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慌乱,下意识想逃离。

“我……我去把地再拖一遍。”她转身想去拿墙角的拖把。

“小慧。”史怀海叫住她,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绳索,勒住了她的脚步。

她僵在原地,背对着他。

“我为你做的,”他慢慢走近,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你都明白,是吗?”

黄宇慧的脊背绷得更直了。她明白,她太明白了。明白他的倾囊相授,明白他的“顺路”陪伴,明白他让出这个岗位所代表的巨大牺牲,更明白他此刻话语里那沉甸甸的、亟待兑现的“代价”。恩情的山压得她喘不过气,而山影之下,是更深、更暗的,她一直逃避的东西。

“我明白,”她声音发颤,“我一辈子记着您的好。”

“我不要你记着。”史怀海已经站到了她身后,很近,她能感觉到他呼吸的热气拂过自己的后颈,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我要你……”

他的话没说完,但手搭上了她的肩膀。那手掌粗糙,温热,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黄宇慧浑身一颤,像被电流击中。她想躲,脚下却像生了根。脑子里一片轰鸣,混杂着婆母咳嗽的声音、女儿学费的单子、丈夫疲惫的脸,还有同事们那些意味深长的眼神。这间即将属于她的办公室,此刻却像一个华丽的囚笼。

“史师傅,别……”她哀求,声音细弱蚊蚋,更像一种无力的呻吟。

“别什么?”史怀海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了温柔与偏执的蛊惑,“这里马上就是你的了。一切都会好的。我会让你一切都好……”

他的手臂环过来,以一种宣告主权般的姿态,将她箍进怀里。她太瘦了,骨架硌着他,仿佛一用力就会碎掉。挣扎是徒劳的,无论是体力上的,还是命运上的。她闭上眼睛,泪水从紧闭的眼缝中渗出来,滑过冰凉的脸颊。

过程短暂而沉默,像一场未经宣判的刑惩。

在老旧的、印着“机电公司”字样的深绿色文件柜投下的阴影里,在散发着油墨和灰尘气味的空气中,在冰冷坚硬的办公桌边缘。她的工作服纽扣崩落了一颗,无声地滚落到角落,隐入更深的黑暗。她始终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泄露着巨大的恐惧与耻辱。目光死死盯着对面墙上那张褪色的“岗位责任制”,每一个字都模糊成跳动的黑影。

史怀海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眩晕的满足。这不仅仅是身体的征服,更像是一种终极的确认。他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等待,在这一刻似乎都得到了最具体、最无可辩驳的补偿。他紧紧抱着这具温顺(哪怕是僵硬的温顺)的身体,仿佛终于抓住了那缕一直飘忽不定的、属于他的暖光。他以为,从此以后,某种联结便坚不可摧了。

当一切平息,寂静如同厚重的淤泥重新覆盖上来。

黄宇慧滑落在地,背靠着文件柜冰冷的铁皮,蜷缩着,慢慢整理自己凌乱的衣衫。手指抖得厉害,半天也系不上扣子。她低着头,长发散乱地遮住了脸,看不见表情。

史怀海心中的炽热稍稍降温,被一种混合着怜惜与占有后的空虚感取代。他蹲下身,想替她捋一捋头发,手刚伸出去——

“别碰我!”

黄宇慧猛地抬起头,嘶声喊道。她的眼睛通红,里面没有情欲后的温存,只有一片被践踏过的荒芜,和一种深刻入骨的憎厌。那眼神像冰锥,瞬间刺穿了史怀海刚刚建立起的满足感。

他僵住了。

黄宇慧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脸,撑着文件柜站起来,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她不再看他,弯腰捡起地上那个装有密码的牛皮纸袋,紧紧抱在胸前,像是抱着唯一的浮木。然后,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属于她的、崭新的办公桌。

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她坐下,打开台灯,暖黄的光晕只照亮桌面一小片区域。她拿出那份明天就要开始的报表,摊开,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久久未落,只是不住地颤抖。

史怀海站在阴影里,看着灯光下她单薄如纸、却挺得笔直的背影。那背影散发出的冰冷拒绝,比刚才的任何挣扎都更让他心悸。刚刚建立的“联结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庞大、更失控的恐慌。他得到了他索要的“事实”,却发现这个“事实”的空壳里,什么也没有留住,反而释放出了更可怕的幽灵。

“小慧……”他哑声开口,想挽回些什么。

“史师傅,”黄宇慧打断他,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一种死水般的、令人不安的平静,“您该走了。明天……我就正式上岗了。”

她终于在那份报表上,写下了第一个字。笔画很重,几乎划破了纸张。

史怀海知道,一切都不同了。有些门,在强行打开的同时,也永远地关上了。他以为得到了交割的凭证,却不知那是一场更彻底沦陷的开始。从这一刻起,他余生都将被困在这间暮色笼罩的办公室里,困在这个他亲手造就、却再也无法靠近的背影之中。

而黄宇慧笔下的每一个字,从此都将浸染着今夜铁锈般的味道。

三 光与影

教学从一周后开始。

每天下午四点,办公室进入一天中最疲沓的时段。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等着下班的钟点。这时黄宇慧会搬张方凳,坐到电脑旁——那是去年公司“响应现代化办公号召”添置的唯一一台386电脑,大部分时间蒙着防尘罩。

史怀海站在她侧后方,俯身,手臂越过她的肩膀去指屏幕。

“这是DOS系统。”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开机要先进这个。”

她坐得笔直,后背绷紧,脖子微微前倾。洗发水的味道——不是城里人用的那些花香型,是肥皂混合着阳光晒干衣物的朴素气味,一阵阵飘上来。

“键盘要这么放。”他示范指法,手指悬在键盘上方,没有真正落下,“手腕放松。”

她跟着做,手指僵硬得像刚解冻的鸡爪。

“不对。”史怀海皱了下眉,伸手想纠正她的姿势。指尖在即将碰到她手背的瞬间停住了。他收回手,清了清嗓子:“你自己找找感觉。”

她偷偷舒了口气,肩膀放松下来。

进步很慢。一个复制粘贴命令,她学了三天才勉强记住步骤。但笔记记得极认真,用女儿用剩的田字格本子,蓝色圆珠笔,字写得小而工整,像绣上去的。

“史师傅,”有天她忽然问,“这个‘另存为’……存到哪里去了?”

史怀海弯下腰去看屏幕。距离近到能看见她耳后细小的绒毛,能数清她眨眼的频率。她的呼吸很轻,带着中午吃的韭菜盒子的味道。

“在这里。”他移动鼠标,点开层层叠叠的目录,“C盘,新建文件夹。”

“哦……”她恍然大悟,在本子上飞快地记,“要先建个房子,才能把东西放进去。”

史怀海愣了一下。建个房子。这个比喻笨拙得可爱。

那天下午的阳光特别好,从西窗斜射进来,把她侧脸的轮廓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细小的灰尘在光柱里飞舞,慢悠悠的,像时间本身。

四 温度

秋天来的时候,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史怀海开始“顺路”送她下班。他家在东门,她家在西郊,其实一点不顺。但他卖了摩托车,花五十块从旧货市场买了辆二八大杠。

“省油。”他对问起的人解释,“现在油价一天一个样。”

每天傍晚五点半,两人并排骑在渐渐暗下来的街道上。起初沉默居多,只能听见车轮碾过落叶的沙沙声。后来史怀海会找些话说,问她女儿,问她婆母的风湿,问她苏北老家收成如何。

她答得简短,但认真。说到女儿考了一百分,声音会不自觉地轻快起来。

“囡囡聪明。”她说,“比她爸强。”

史怀海没接话。他知道她丈夫开出租,早出晚归,家里事一概不管。

十月中旬,天突然转凉。黄宇慧感冒了,咳嗽得厉害,在办公室戴着口罩拖地,露出的眼睛红红的。

第二天,史怀海带了个保温桶来。

“梨汤。”他放在她桌上,“家里炖多了。”

她打开盖子,热气扑了一脸。澄黄的汤里沉着煮软的梨块和红枣,甜香四溢。

“这怎么好意思……”她喃喃。

“趁热喝。”史怀海转身走开,假装去整理档案柜。余光里,看见她小口小口地喝,每喝一口,眼睛就眯一下,像只满足的猫。

几天后,她回赠了一罐自家腌的雪里蕻。

“乡下带来的。”她脸微红,“不值钱,您别嫌弃。”

史怀海当晚就着这咸菜吃了两碗饭。咸,辣,但鲜得扎扎实实。他吃着吃着,忽然想起母亲——去世多年的母亲,也腌得一手好咸菜。

那晚他失眠了。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水渍的纹路,脑子里反复回放黄宇慧喝梨汤的样子。他想起她纤细的脖颈,想起她低头时后颈那颗浅褐色的痣,想起她偶尔抬头看他时,眼睛里那种全然的信赖。

一个危险的念头冒出来:如果每天回家,桌上都有这样一罐咸菜……

他翻了个身,把这个念头死死压进枕头深处。

五 代价

流言开始悄悄蔓延。

“老史对那乡下丫头,可真上心。”

“啧,师徒情深嘛。”

“都这岁数了,还能有什么?”

史怀海听见了,只当没听见。但黄宇慧明显不安起来。有次他帮她拎一摞资料,她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我自己来!”

声音很急,眼神躲闪。

史怀海的手僵在半空。资料哗啦散了一地。

两人蹲下来捡。手指不小心碰到,她触电般弹开。那一刻,史怀海清楚看见她眼里的恐惧。

不是害羞,是恐惧。

那天之后,她开始躲他。学电脑时坐得远了些,下班也找各种理由先走。史怀海送去的苹果,她原封不动退回来:“史师傅,真不用。”

客气,疏离,像对待一个不太熟的同事。

史怀海心里的火苗,被这盆冷水一浇,反而烧得更旺了。他想不通——他教她电脑,接送她,关心她,她凭什么躲?就凭那些闲言碎语?

十二月的某个下午,办公室只剩他们俩。黄宇慧在学制表,卡在一个公式上,急得额头冒汗。

“我看看。”史怀海走过去。

她条件反射地往后缩。

这个动作彻底激怒了他。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很细,他能感觉到皮肤底下骨头的形状。

“你怕我?”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黄宇慧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史师傅,您放手……”

“我做了什么让你怕我?”他不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你说,我哪点对不起你?”

“没有!您对我很好!可是——”她突然哭出来,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可是我结婚了,我有家庭,史师傅,我们不可能的……”

“可能不可能,不是你说了算。”史怀海盯着她,一字一顿,“我能让你来,也能让你走。你信不信?”

她愣住了,眼泪挂在脸上,忘了擦。

史怀海松开手。手腕上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他看着那道痕迹,心里涌起一股混杂着快意和痛苦的复杂情绪。

“好好学。”他转身回到自己座位,声音恢复平静,“下周开始,你接文印的工作。”

黄宇慧呆呆坐在那里,很久没动。

六 献祭

内退手续办得出奇顺利。

领导找他谈话:“老史,你真想好了?还有好几年呢。”

“想好了。”史怀海坐在对面,腰板挺得笔直,“身体不行了,颈椎腰椎都出问题。再说,也该给年轻人让让位置。”

他推荐黄宇慧接替自己。在领导面前,他把她说得天上有地下无:“学得快,认真,心细,现在独立处理文印完全没问题。”

领导沉吟片刻,点了头。

消息传开那天,黄宇慧来找他。办公室人都下班了,夕阳把一切染成橘红色。

“史师傅,”她站在门口,手指绞着衣角,“那个岗位……我真能行吗?”

“我说你行,你就行。”史怀海正在收拾个人物品——一个用了十几年的搪瓷杯,几本技术手册,还有那罐没吃完的雪里蕻。

“可是……”她咬着嘴唇,“您为什么……”

“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史怀海接过话头,转身看她。夕阳从她背后照过来,给她整个人镶了道毛茸茸的边,像某种不真实的幻影。

他走近两步,近到能看见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因为我喜欢你。”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掏出来的,“从见你第一面就喜欢。”

黄宇慧的脸瞬间失去血色。

“我……我结婚了,有孩子……”

“我知道。”史怀海打断她,“我不在乎。我可以等你。”

“等什么?”

“等你明白谁才是真正对你好的人。”

他看见她眼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不是感动,不是羞涩,是一种更接近绝望的东西。

但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脚步很轻,像猫,但每一步都踩在史怀海心上。

欢送会定在周五晚上。小饭馆包间,一桌菜,两瓶洋河大曲。同事们轮流敬酒,说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话。史怀海喝了很多,目光一直锁在角落里的黄宇慧身上。

她今天穿了件浅灰色毛衣,头发梳得整齐,坐在那里小口抿着茶水。每当有人提起“多亏史师傅栽培”,她就低下头,手指在桌下绞成一团。

散场时,史怀海在门口拦住她。

“这个给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一条金项链,细细的,坠子是个小小的爱心。花了他三个月工资。

黄宇慧像被烫到一样后退:“我不要!”

“为什么?”史怀海眼睛红了,酒气喷在她脸上,“我什么都给你了,工作,前途,我连自己的位置都让给你了,你就不能——”

“那是您自愿的!”黄宇慧突然提高声音,眼泪涌出来,“我没求您让!我也还不起!”

说完,她推开他,冲进夜色里。

史怀海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个丝绒盒子。爱心坠子硌得掌心生疼。

七 裂隙

上岗后的黄宇慧,像变了个人。

不再怯懦,不再小心翼翼。她按时上班,高效完成工作,对所有人都礼貌周到——包括史怀海。

“史师傅来了?坐。”她会给他倒杯水,然后继续盯着电脑屏幕,“这个报表领导急着要,我得先弄完。”

客气,周全,无懈可击。也冰冷得毫无破绽。

史怀海试过几次。打电话,她说在忙;去办公室,她说要开会;送到楼下的水果,她让同事带话:“谢谢,但真的不用。”

最后一次,他在她家巷口等到晚上九点。冬夜的寒风像刀子,割得脸生疼。

黄宇慧提着菜篮子回来,看见他,脚步顿了一下。

“我们谈谈。”史怀海的声音被风吹得破碎。

“该说的都说过了。”她继续往前走。

他抓住她的胳膊:“我为你放弃了工作!”

“那是您自己的选择!”她甩开他,声音发抖,“史师傅,求您了,放过我吧。我有家庭,有女儿,我不想——”

“不想什么?不想跟我扯上关系?”史怀海笑起来,笑声干涩难听,“晚了。从你端那杯茶给我开始,就晚了。”

黄宇慧看着他,眼神里最后一点温度也熄灭了。

“您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她说,“但我再说最后一遍:我对您,只有感激,没有别的。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她走了。菜篮子在身侧晃荡,里面装着白菜、土豆,还有一小块肉。最普通不过的晚餐食材,最平凡不过的家庭生活。

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史怀海站在巷子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昏黄的路灯下。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塑料袋和枯叶,打在墙上啪啪作响。

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那时父亲已经糊涂了,抓着他的手,反复说:“怀海,人要认命。不是你的,强求不来。”

他不认。一辈子都不认。

可现在,他站在这里,四十六岁,无业,手里攥着一条送不出去的金项链,和一个彻底破碎的幻想。

八 燃烧

买绳子是在五金店。

“要多粗的?”店主是个秃顶老头,从货架底下拖出一卷麻绳。

“够结实就行。”史怀海说。

老头剪了三米,称重,算钱。绳子粗糙,握在手里扎手。史怀海想象它勒进皮肉的感觉,胃里一阵翻搅。

汽油桶是绿色的塑料方桶,能装五升。加油站的小伙子看他一眼:“摩托车用?”

“嗯。”

“加满?”

“加满。”

液体汩汩流进桶里,透明的,泛着虹彩。气味刺鼻,像某种工业香精,又像死亡本身的气味。

2002年5月15日,星期三。天气预报告诉天有雷阵雨,但一整天都阴着,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像口倒扣的锅。

史怀海一夜没睡。凌晨四点,他起床,把绳子、汽油桶、还有一卷电线装进黑色双肩包。包是女儿上中学时用的,侧面还贴着卡通贴纸。

他坐在餐桌前,吃了妻子准备的早餐——白粥,咸菜,一个水煮蛋。妻子没说话,他也沉默。这种沉默已经持续了十几年,早该习惯了。

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妻子在厨房刷碗,背影微驼。晨光从窗户照进来,把她花白的头发染成淡金色。

他想说点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黄宇慧家在一栋老式单元楼的一层。史怀海来过很多次,送她,送东西,送药。门口的春联还是过年时贴的,“吉祥如意”四个字褪了色,边角卷起。

他敲门。

里面传来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门开了,是黄宇慧的婆婆。老人六十多岁,头发灰白,穿一件深蓝色棉袄,袖口磨得发亮。

“史师傅?”她有些惊讶,随即笑起来,“快进来!小慧还没下班呢。”

屋里很干净。水泥地拖得发亮,家具简单但整齐。墙上挂着全家福,黄宇慧和丈夫坐在中间,女儿站在前面,三人都笑得见牙不见眼。

“您坐,我给您倒茶。”老人往厨房走。

史怀海站在原地,看着那张照片。黄宇慧的笑容那么灿烂,是他从未见过的灿烂。她丈夫的手搭在她肩上,很自然的姿势。

这个家,完整,温暖,坚固。

与他无关。

“阿姨。”他忽然开口。

老人回过头。

史怀海从包里抽出绳子。动作很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他看见老人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变成疑惑,再变成恐惧。

“对不住。”他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

绳子套上去,收紧。老人挣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手指抠挠他的手臂。指甲很硬,抠出血痕。史怀海不觉得疼,只觉得那挣扎的力度,像条离水的鱼,一下,又一下,渐渐弱下去。

最后一下抽搐后,一切归于平静。

史怀海松开手,老人滑倒在地。眼睛还睁着,看着天花板,瞳孔散开,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珠。

他跪下来,探她的鼻息。没有。

真的死了。

这个认知像一记重锤,砸得他头晕目眩。他趴在地上干呕,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

几分钟后,他挣扎着站起来,把尸体拖进卧室,塞进床底。床单垂下来,盖住一切。他又回到客厅,用抹布擦拭可能留下痕迹的地方——桌沿,地板,门把手。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沙发上,等。

墙上的挂钟嘀嗒作响。四点二十,四点四十,五点。黄宇慧该下班了。

他看着那张全家福,忽然想:如果自己也有这样一张照片,会不会一切都不同?

九 余烬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史怀海站起来,从包里拿出电线。塑料外皮,铜芯,能导电,也能勒死人。

门开了。黄宇慧提着布袋进来,低头换鞋。

“妈,我买了豆腐,晚上,”她抬起头,看见他,话音戛然而止。

布袋掉在地上,豆腐摔出来,白花花碎了一地。

“史师傅?”她的声音在发抖,“您怎么……我妈呢?”

史怀海往前走了一步。电线在手里绞成一团。

黄宇慧后退,背抵在门上。她看着他的眼睛,又看向他手里的电线,脸色一点一点白下去。

“你把我妈……”她没说完,但明白了。

史怀海看见她眼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不是恐惧,不是愤怒,是比那些更深、更暗的东西,像一口井,看不见底。

“为什么?”她问,声音轻得像耳语。

“因为你。”史怀海说,“都是因为你。”

他扑上去,电线套向她的脖子。黄宇慧尖叫,挣扎,指甲在他脸上抓出血道子。两人扭打在一起,撞翻了椅子,踢碎了暖水瓶。开水溅出来,烫得史怀海一哆嗦。

就这一哆嗦的间隙,黄宇慧挣脱了。她跌坐在地,捂着脖子咳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史怀海站在她面前,电线还攥在手里。他看着这个他爱了四年、恨了四年的女人,此刻如此狼狈,如此脆弱。

他突然想起她第一次端茶给他时的样子。那么小心,那么虔诚,像在供奉什么神圣的东西。

手松开了。电线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对不起。”他说。声音嘶哑,难听。

然后他转身,拉开门,冲了出去。

外面天已经黑了。雨终于落下来,细细密密的,打在脸上冰凉。史怀海在雨里狂奔,不知方向,不知目的。路过一个垃圾桶时,他把背包扔进去,绳子,汽油,还有那罐没吃完的雪里蕻。

跑不动了,他拦了辆出租车。

“去哪儿?”司机问。

“南京。”他说,“长江大桥。”

十 江流

桥上的风很大,带着江水腥咸的气息。

史怀海趴在栏杆上,看底下的江水。夜色里,江水是墨黑的,只有航标灯的光点在水面拖出细长的金线。货轮缓缓驶过,汽笛声低沉悠长。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来南京,也站在这里。父亲指着江水说:“看,这就是长江。从唐古拉山一路流下来,经过十一省,最后入东海。人这一辈子,就像一滴水,落进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那时他不明白。现在明白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掏出来,是女儿发来的短信:“爸,妈说你今天没吃午饭,记得吃。”

简短的几个字,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打开通讯录,找到家里的号码,拨过去。

“喂?”是妻子的声音。

“是我。”他说,“对不起。”

妻子沉默了很久:“……你在哪儿?”

“南京。”他顿了顿,“我杀人了。”

电话那头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然后是压抑的哭泣。

“你……你回来。”妻子哭着说,“回来再说,好吗?”

“回不去了。”史怀海看着江水,“爸那边,你多照顾。女儿……别告诉她。”

“怀海——”

他挂了电话,关机,然后用力把手机扔进江里。小小的银色物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消失在水面,连水花都看不见。

转身时,出租车司机站在不远处抽烟。

“兄弟,”司机走过来,递给他一支烟,“想开点。”

史怀海接过烟,点燃。劣质烟草的味道冲进肺里,呛得他咳嗽。

“我杀人了。”他又说了一遍,像是在确认。

司机没说话,只是拍拍他的肩。

“送我回扬州吧。”史怀海说,“去派出所。”

十一 铁窗

审讯室的白炽灯刺眼。

史怀海坐在铁椅子上,手铐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渗进骨头。他对面是两个警察,一个年轻,一个年长。

“姓名?”

“史怀海。”

“年龄?”

“四十六。”

“知道为什么带你回来吗?”

“知道。”他抬起头,“我杀人了。黄宇慧的婆婆。”

他一五一十地交代。从1998年那杯茶开始,到学电脑,到内退,到那条没送出去的金项链,到最后那根绳子。说到杀人细节时,他停顿了很久。

“她挣扎的时候,”他盯着桌面某处,“身上有肥皂味。和我妈以前用的,一个牌子。”

年轻警察记录的手顿了顿。

全部说完,已经凌晨三点。警察带他去指认现场,拍照,取证。黄宇慧家拉着警戒线,门口围了些邻居,窃窃私语。他没看见黄宇慧。

回到看守所,他被关进单间。四平米,一张木板床,一个蹲坑,一扇装着铁栏的小窗。天快亮了,窗外的天空是那种将明未明的灰蓝色。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

想起父亲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怀海,爸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教你怎么做人。”

他当时不服气。现在懂了。

做人不只是不偷不抢,不骗不诈。做人是要知道什么能要,什么不能要;什么该争,什么该放。做人是要在欲望烧起来的时候,还能记得自己是谁。

他没做到。

天彻底亮了。看守送来早饭,一个馒头,一碗稀饭,一撮咸菜。他拿起馒头咬了一口,很硬,硌牙。

咸菜是萝卜干,咸得发苦。但不知为什么,他想起黄宇慧那罐雪里蕻。微辣,鲜脆,下饭。

他慢慢嚼着,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滴进稀饭里。

十二 审判

开庭那天是七月的最后一天,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旁听席坐满了人。史怀海看见妻子坐在第三排,低着头,头发白了大半。女儿没来。

黄宇慧和丈夫坐在原告席。她瘦得脱了形,黑色衣服挂在身上,像套在衣架上。全程没有看他一眼。

检察官宣读起诉书,声音在空旷的法庭里回荡:“……犯罪手段残忍,情节特别严重,社会影响极其恶劣……”

史怀海安静地听着。当听到“绳勒颈部致机械性窒息死亡”时,他闭上眼睛。

辩护律师说了什么,他没听清。只记得最后,律师提到:“被告人有自首情节,且对黄宇慧的杀害行为主动中止……”

法官问:“被告人,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史怀海抬起头,目光在旁听席扫过,最后落在黄宇慧身上。她仍然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丈夫的手。

“没有。”他说,“我认罪。”

休庭十五分钟后,法官宣读判决:

“被告人史怀海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法槌落下,清脆的一声。

史怀海被带出去时,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哭声。不知道是妻子的,还是黄宇慧的。

他没有回头。

十三 信

执行前夜,看守问他有没有遗言要留。

“能写信吗?”他问。

“可以,写给我们,会转交。”

他接过纸笔。纸是普通的信纸,红格子。笔是圆珠笔,蓝色的。

他想了很久,写下:

“黄宇慧同志:

见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了。

这封信不是求你原谅。我知道,有些事永远不能被原谅。

我只是想说一声对不起。对你,对你婆婆,对你丈夫和女儿,对所有因为我的愚蠢和疯狂而受伤的人。

那四年,我以为我在爱你。现在我才明白,那不是爱。爱是希望对方好,哪怕那份好里没有自己。而我,我只是想占有,想证明自己还有用,还有价值。

我把你当成了救命稻草,却忘了你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重量。

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谢谢你曾经给过我的尊重,哪怕那只是出于礼貌。谢谢你让我在最后这几年,感觉自己还像个有用的人。

愿你往后余生,平安。

罪人 史怀海

2002年11月4日夜”

写完后,他看了很久,然后把信纸对折,再对折,交给看守。

“麻烦您了。”

看守接过,点点头:“还有什么心愿?”

史怀海想了想:“能给我个馒头吗?有点饿。”

馒头很快送来,还是硬的,冷的。他小口小口吃着,吃得很慢,像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吃完后,他躺下,闭上眼睛。

这一夜睡得意外安稳。没有梦。

十四 雨又下

枪决在清晨执行。

那天扬州又下雨了,和四年前那个暮春的雨很像,细细密密的,缠绵不绝。

消息传得很快。机电公司办公室里,人们低声议论了几句,然后各自回到工位。打字机的声音,复印机的声音,电话铃声,一切如常。

黄宇慧请了三天假。第四天回来上班时,脸色依然苍白,但衣服换成了普通的灰色工作服,不再是一身黑。

中午,她去开水房打水,在走廊遇见当年一起竞聘的勤杂工刘姐。

刘姐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小慧,都过去了,往前看。”

黄宇慧点点头,没说话。

回到座位,她打开抽屉,里面有个牛皮纸信封。拆开,是那封史怀海写的信。

她读了。读完,把信纸重新折好,放回信封,然后拉开最底层的抽屉,把信封塞进一沓旧文件的最后面。

关上抽屉时,她看见桌角那盆绿萝——是史怀海刚教她电脑时送的,说能防辐射。四年了,枝叶垂下来,长得很好。

她伸手碰了碰叶片。冰凉,湿润,像刚刚淋过雨。

窗外,雨还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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