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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盛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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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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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新韵

我们兄弟几家的房子,并排紧挨在村中主路,门前无院,只在屋后悄悄藏着一方小院。我家的院子不过百余平米,与三哥家的小院紧紧相连,两栋楼房之间,一条两米来宽的径道直通屋后的天地。

二十年前,那栋断断续续才落成的三层小楼,我没住上多久,便迫于生计,独自进城讨生活。妻子留了下来,在老家的小院里办起了幼儿园。三十多个孩子的到来,像一阵活泼的风,带来了小院的生机。我去城里前,找人在后院砌了段矮墙。西墙根下栽下两棵小柏树,北墙立起一架小巧的篮球架,东墙旁支起一架跷跷板。小院的地面是湿潮的泥土,日复一日,被孩子们奔跑跳跃的小脚丫踩得油光锃亮,那光亮里,藏着时光与童趣沉淀的印记。课前课后的闲暇时光,妻子总爱搬一把小椅,坐在矮墙边,含笑看着孩子们追逐打闹;或是起身加入他们,领着一群小不点做着简单的游戏。清脆的笑声、稚嫩的呼喊声在小院里回荡,那圈起的一方小小天地,盛满了最纯粹的欢乐,也藏着我们夫妻俩在困顿日子里,咬牙打拼的模样。

县城的日子渐渐安稳,我便带着妻儿在县城落脚。先是租房过渡,一两年后,终于在城里安了家。乡下的房子,就此只剩母亲一人守着。我们一走,满院的笑语声仿佛被一夜秋风卷走,小院骤然沉寂下来。唯有母亲偶尔的咳嗽声,和女儿养的黄狗皮皮几声零星的吠叫,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轻轻回荡。曾经引得孩子们整日争抢的小篮球架、跷跷板,在我们走之前便拆去了;倒是那两棵跟着孩子们一同长大的小柏树,蹿得老高,墨绿的枝叶已然越过了矮矮的院墙。

闲不住的母亲,把小院细细拾掇出来,翻锄成齐整的菜畦,种了时蔬。在她的照料下,小院一年四季都漾着鲜活的绿意,院墙上爬满了葳蕤的藤蔓。那两棵柏树也褪去了稚气,像英气勃勃的小伙子,藤蔓攀援而上,将它们的枝干紧紧缠绕。风一吹,翠绿的叶片间,圆滚滚的葫芦、细长的丝瓜轻轻摇晃,一串串扁豆缀在枝头,让小院又有了生机与热闹。每次回老家探望母亲,临走时后备箱总被母亲塞满新鲜的时蔬。回到城里,餐桌上摆上母亲种的菜,吃得是满口小院的清香,那股从舌尖漫到心底的温润,是亲情独有的暖。

后来,我们兄弟几个都不同意年岁大的母亲再种菜。我也将小院地面硬化了,只留了两棵碗口粗的柏树立在院中。柏树长高后,几乎一年到头都在换叶儿、掉籽儿,母亲每天都拿着扫帚清扫,小院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们兄弟几个在老家都建了楼房,也都在县城购置了房产。兄长们携家带口,常年在杭州务工,唯有春节,才会乡;我与妻子则长居学校职工宿舍,城里的房子也鲜少落脚。偌大的老家宅院,平日里,就只有八十多岁的老母亲独自守着。

每次过完春节离家,我们总要反复叮嘱母亲,不管刮风下雨把楼房上面弄得怎样糟糕,也万万不可攀爬查看,生怕年事已高的她,稍有不慎便摔着磕着。可每到上半年的梅雨季,雨水淅淅沥沥落下,老家楼房的楼顶与外墙便开始渗水,浑浊的水流顺着墙壁蜿蜒而下,浸得一楼阳台湿漉漉一片。每次归家,母亲总要念叨,语气里满是焦急:幺儿,再不修,这房子怕是要毁了。”那时的我,肩上扛着千斤重担——两个女儿读大学,儿子正值高中关键期,房贷车贷的账单接踵而至,修缮房屋的事,只能一次次按暂停键

熬过了那段压力山大的日子,手头渐渐宽裕,我终于能着手筹划老家楼房的修缮。母亲知道后,笑得合不拢嘴。她对我和妻子说:“老家是根,没了房子,这根就断了。”她催促我们早日动工。

我请来村里的工匠,历时半年有余,将老楼房的里里外外彻底翻新。斑驳的墙面被粉刷平整,渗水的屋顶得以加固,破旧的门窗换上新装,室内装修一新,添置了新家具和电器。老楼房褪去一身沧桑,焕发出崭新的模样。村里人路过,无不驻足夸赞,母亲听在耳里,喜在心头,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她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将大门敞开,恨不得把每一个过路人都拉进屋里,好好参观一番这焕然一新的家。

我看着母亲欢喜的模样,笑着打趣:“等我再攒些钱,下次便把小院也改造一番。”母亲连连应声“好”,眼中满是憧憬:“房子修好了,往后每年,你一家子回来过年,该多热闹啊!

那几年,每次归家,总能看见母亲将房子的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我回老家心情特好时,母亲免不了探问一句:“幺儿,院子啥时候动工改造”我总笑着应她,要等暑假得空了才行。可母亲终究没能等到院子改造的那天。疫情肆虐的那年十月,她永远离开了我们。说来奇怪,那年西墙的一棵柏树不知怎的枯死了,锯断时才发现,根部早已被蚁虫蚀空。但院子里那棵生发了三个枝丫的柏树则愈发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母亲走后,刚翻新的房子便失了烟火气,孤零零立在那儿,像一截被时光遗落的念想。放心不下这栋藏着半生回忆的房子,我在与三哥家相连的院落之间装上铝合金栅栏,又安了远程监控,想着能随时看看家里情形。谁曾想,这番操作,竟成了兄弟间嫌隙的导火索。那年三哥三嫂提前返乡过年,得知装栅栏的事,三嫂满心不悦,嗔怪我未曾提前商议。纵使兄姐轮番劝解,她不依不饶,执意要拆除栅栏、重划宅基地界线。一场风波骤起,闹得面红耳赤,兄弟间隔阂悄然滋生。父亲走得早,我们兄弟五人全靠母亲一手拉扯长大。那些年日子清苦,母亲凭着一双粗糙却坚韧的手,含辛茹苦将我们抚养成人。其实,我们兄弟在过往贫寒岁月里相扶相持手足情分,比寻常人家醇厚绵长。没想到,母亲去世后,往日亲密无间的手足情竟经不住这么一件小事的考验。

想起母亲在世时,我们兄弟轮流接她带着子孙回家过年。每年除夕,是母亲最欢喜的时刻。五家人,一大家子几十口人团团围坐,碗筷碰撞声伴着欢声笑语,暖意漫过院落的每一个角落,漾在每个人的心头。重孙们跌跌撞撞地跪拜在母亲面前,奶声奶气地祝太奶奶长命百岁;孙子孙女们排着队递上压岁钱,母亲笑得合不拢嘴,粗糙的手掌一遍遍轻轻抚摸着每个晚辈的头。饭桌上,她总爱念叨那些老话,拉着孙辈的手细细叮嘱:“你们今日对奶奶有这份孝心,往后更要好好孝敬你们的爸爸妈妈”又对着我们兄弟反复叮咛:“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家和万事兴。我百年之后,你们一定要和睦相处。兄弟都是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可别让旁人看了笑话……”

为了弥合亲情的裂痕,我最终让步拆了栅栏。可东面院墙敞着,总让人心头空落落的,终究难以安心。翌年秋天,我和妻子动了重砌围墙、改造小院的念头。我们在一家子群里与儿女们细细商量设计方案,最终敲定赣徽相融的古风基调。我们请来几位手艺精湛的民间工匠,叮叮当当忙活了整整两个月,一座雅致小院便焕然新生。这方小院的蜕变,何尝不是我们夫妻俩半生打拼的见证,从当年的泥地小院到如今的雅致院落,每一寸砖瓦,都浸着我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改造后的小院,处处氤氲着古色古香的韵味。青灰色大理石铺满院落,平整光洁的石面,沉淀着岁月的古朴与厚重;白墙衬着青黑瓦帽,雕花窗棂边几竿翠竹疏影横斜,清风拂过,枝叶轻摇,筛下满地细碎的光影。北墙正中,一方青色“福”字镶嵌其上,“福”字前的青石板上瓦罐高低叠放,流水循环,水瀑层递流泻入大缸,承载着流水绵长,护佑家宅的殷殷期许。东边的小瓦屋红墙青瓦,赣式龙头封火墙呈“品”字形错落而立,飞檐翘角间,尽展江南民居的灵秀风情。屋内,搭砌了柴火灶,墙上贴了杨柳青年画,摆放着八仙桌木条凳,恍惚间,旧时厨房里的笑语声仿佛还在耳畔回荡。屋外墙角,石臼、石槽、石磨静静伫立,瓦缸、陶罐错落摆放,件件老物件都镌刻着时光的痕迹。瓦屋檐下,旧蓑衣、鱼篓、竹篮依次悬挂,红辣椒与大蒜串成明艳的流苏,为院添了几分农家鲜活的生活气息。

楼房后门外,几间仿古木屋泛着温润的桐油光泽,一间作茶室,一间为书房。茶室里,茶桌旁陈列着黑白电视机、老式摆钟、老花瓶、煤油灯与马灯,触目所及的怀旧物件,将时光轻轻拉回旧日岁月。书房的书柜中,整齐码放着我年轻时自学研读的书籍与积攒多年的旧杂志,每一本都沉淀着往昔求知的足迹。木屋窗边,青花瓷盆雅致清新,几尾小鱼自在游弋,水面漂浮着一两株荇菜,盆内菖蒲与金钱莲郁郁葱葱,尽显盎然生机。

东边小院的木门保留着原木本色,门板上铜钉嵌纹,铜锁紧扣,开合之间,门轴发出吱呀声响,声声都勾起心底的悠悠回忆。门内侧,一口二十余年的老井静静卧着,揭开青色井盖,井水清澈如镜,映得出天光云影,掬一捧入口,满是沁凉甘甜。我还将收集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生活老照片,一张张贴在空墙上,斑驳光影里,仿佛能寻回我们兄弟小时的模样,也好像能看见母亲当年忙碌的身影。

院子南北两侧,沿着围墙辟出曲折园圃。三枝丫的柏树四季常青枝叶浓密妻子说三个枝丫就像我们三个儿女,希望他们枝繁叶茂。圃中栽丹桂、腊梅、柿树、红枫,金橘、石榴、柚树错落其间,月季、茉莉、山茶、栀子点缀枝头,春夏时节,花影婆娑,果香浮动。树下应季蔬菜翠色欲滴,长势喜人。枝常有小鸟叽叽喳喳,扑棱着翅膀往来穿梭,为静谧的小院添了几分灵动雅致。

村里人听说我家小院改造得别致,纷纷前来参观。他们驻足观赏评说,或在老物件里找寻过往生活的痕迹,或满脸羡慕地规划自家院子的模样。

母亲虽已远去,但有了这方小院,我和妻子闲暇时便回老家,打扫庭院,种菜和侍弄花草。节假日,我和妻子也会到老家小住,或邀哥姐几家欢聚,聊过往的苦乐年华,话子女的家庭近况;或品茶、看书、写字、听音乐,享受几日难得的清闲时光。如今的老家小院成了我们家亲情的“聚集地”,更是我挣脱繁务、安放灵魂的“净地”。这些年,我们一家都在老家过年,招待亲朋好友。妻子在用柴火灶烧菜做饭,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小院里满是熟悉的烟火气。我常想,若母亲晚走几年,看到改造后的小院,看到亲情的裂痕得以修复,该会多么欣慰。

母亲在世时说的那句“老家是根,老家有房子,根就在……”犹言在耳。年过半百的我终于体悟到:老房子翻新,小院改造,翻修的是砖瓦木石,改造的是院落格局,而留住的,是我们夫妻俩艰苦打拼的缩影,是一家人的根,是漂泊在外的我们,心中那份永远的牵挂与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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