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比我大上六七岁,今年就要迎来他七十岁的生日了。不久前,我和二弟、三弟一块去西藏,一路上,我们就像打开了记忆的闸门,聊着聊着,就说到了小时候那些趣事。也不知怎么的,我们竟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舅舅家的那棵木枣树,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回忆,一下子就鲜活起来。
舅舅家在我家东北方向,离着大概有八九里路远。在我还小的时候,父亲会找来柳篓或者柳筐,一边放着我,一边放着弟弟,挑着我们晃晃悠悠地去外婆家。那时候,坐在柳篓里,虽然悬在半空中,但看着父亲宽厚的背影,心里总是踏实不害怕的。
等我再大一点,会自己一个人,或者拉着弟弟一起,经常朝外婆家跑。这一路上,得经过六、七个村庄。那时候,村庄子的人家大多养狗,这些狗一看到有人路过,就汪汪汪地叫着冲过来。每次去外婆家,都得小心翼翼地提防着这些狗,被它们追着跑的次数多了,听到狗叫声,心就“砰砰”直跳。即便这样,也挡不住我们去外婆家的脚步。
除了狗,还有一大片芦苇荡横在去外婆家的路上。那芦苇荡一眼望不到边,风一吹,芦苇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低声细语。芦苇荡里还时不时传出些奇奇怪怪的声响,晴天白日的,听着都让人毛骨悚然。可就算心里害怕,我们还是咬咬牙闯过去。
为什么这么想去外婆家呢?因为到了外婆家,外公外婆、舅舅姨娘都把我们当成宝贝,好吃的好玩的,都紧着我们。外婆家屋子的四周就像个大宝藏,有满是荷叶荷花的荷塘,有绿油油的瓜地,有结满梨子的梨园,有开着粉粉桃花的桃树,还有那棵特别的枣树。
在荷塘里,伸手一捞,就能捞出鲜嫩的菱角,剥开壳,白白嫩嫩的菱角肉清甜清甜的。在荷塘边,用力一拔,就能拔出白白胖胖的高瓜子(茭白),吃在嘴里甜滋滋的。瓜地里就更不用说了,西瓜又大又圆,红瓤黑子,又甜又解渴;甜瓜、香瓜、酥瓜也不住嘴地吃,各有各的香甜。树上的梨子黄澄澄的,咬起来脆生生;桃子粉粉毛毛的,没等成熟就开始盘算了;枣子呢,到了秋天,红彤彤的挂满枝头。每次去外婆家,这些好吃的,我都得吃个够,一天不吃就馋得慌。
最让我心驰神往的,还得是外婆家屋前那棵枣树。这枣树也不知道是舅舅的祖父,还是曾祖父,甚至更老的长辈种下的,我从来没听外公外婆和舅舅说过。这枣树的树干又高又粗,底部粗得像笆斗一样,往上点儿,也有脸盆子那么粗。外公外婆、舅舅都叫它木枣树,我一开始不明白为啥这么叫,后来琢磨着,可能是这枣树长得年头久了,都长成大木头,成材了,所以才叫木枣树吧。
木枣树的树冠很大,像一把绿色的大伞,能遮住外婆家屋前小半块地。夏天的时候,太阳火辣辣的,全家人在枣树下乘凉吃饭。这么大的树荫,外婆家一家人坐在下面,也只占了小小的一角。
每年,木枣树都会结出一树的枣子。春天的时候,枣树上开满了淡黄色的小花,小小的,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慢慢地,小花谢了,就长出了一颗颗绿色的小枣子。这些小枣子一天天长大,到了秋天,就变得红彤彤的,像一个个小灯笼挂满枝头,看着就让人眼馋。其实,不光秋天我盼着去外婆家打枣吃枣,夏天我也恨不得天天待在外婆家。夏天在外婆家除了各种瓜吃个不停。最令我兴奋的是,还能跟舅舅一起住到木枣树上。
舅舅上面有六个姐姐,他是外公外婆最小的孩子,又是唯一的儿子,在外公外婆心目中,是最受惯宠的。外公的木匠手艺在十里八乡都很有名,给舅舅在木枣树上搭个带门带窗的小木屋,对他来说,是手到擒来的事。白天,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小木屋上,斑斑驳驳的,我们就坐在里头乘凉,听舅舅给我讲各种好玩的事。晚上,躺在小木屋里,能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传来的蛙声和虫鸣声,就像一首摇篮曲,不一会儿就能睡着。能跟舅舅一起住在这木枣树上的小木屋,我觉得是一种超级的享受。
上世纪七十年代,外公外婆的身体越来越差了,舅舅的六个姐姐先后都已出嫁。外公外婆就开始操心舅舅的终身大事,赶紧给舅舅成了家。舅舅还不到二十岁就结婚了,舅舅结婚后没多久,外公外婆就相继去世。一下子,家里的担子全落到了舅舅一个人身上。
舅舅虽然从小被惯着长大,可他一点没被惯坏。在舅妈的协助下,他把自己的小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家里家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不光如此,舅舅还当上了生产队长,带着村里的人一起干活,村民们都很佩服他。
后来,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大地,村里的人都想着出去打工挣钱,舅舅也跟着潮流去了上海。刚到上海的时候,舅舅什么苦都吃过。没几年,舅舅就凭着自己的本事,开了一家小公司。从那以后,舅舅的日子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创造了属于他自己的辉煌。
年纪大了,舅舅回到了家乡,几经变化,原来外公外婆时代的房屋不见了,舅舅住进了比城里还要阔绰堂皇的别墅。
那一年,我去舅舅家,问起了那棵木枣树。舅舅指了指车库边的一张桌子,有点惋惜地说:“村里统一规划,原来的房子和树都得拆。这桌子,就是用那棵木枣树做的。”我走过去,轻轻地抚摸着这张桌子,那熟悉的触感,一下子把我拉回到了小时候。那些和木枣树有关的日子,就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眼前一一闪过。虽然木枣树不在了,可它留给我的那些美好回忆,永远都在我心里,怎么都忘不掉。
不过,当舅舅领着我参观他家别墅的周边环境时,我看到的仍是枣树,一棵棵新生代的枣树上已经挂满了红彤彤的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