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花枯了,是在暮春的一个傍晚,是的,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微冷的风裹挟着带血的夕阳,黄叶在我的脚边打转。我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最近心中颇为烦躁,火热的阳光披在身上,让人更不好受。
起初我并没有注意到杜鹃花的存在,这条回家的山路我走过无数次,带着几分伤感更让我无暇顾及这熟悉而迷人的山景。白色的梨花、红色的桃花、青色的蒿子草,三角叶片的紫花地丁,还有那一片片的黄色的油菜花,真是让人眼花缭乱,况且红色的花朵很多种类,更让人难以发现这躲在大山里带着几分野性的杜鹃花。它实在太不起眼了,以至于我走到它的面前才发现。
它孤零零地一株站在路旁的峭壁上,周围是各类的绿色植物,茶树颇多。它是从石缝里钻出来的,枝干顺势借力有些弯曲,花朵却是直挺挺站着,火红火红的,在这简陋的路边说是天仙也不为过。这周围的“绿叶”并不因它而生气,相反还无比欣赏它的“生气”,它们围在它的身边,带着几分淳朴和崇拜。就像夏日的山村夜晚乘凉的场景,总有一个会讲故事的老人坐在树下,围坐一圈的人中就有我,待月上梢头,蛙鸣渐歇,打着哈欠,各人便扛着板凳,摇着扇子朝自家走去。
我简直有些羞愧,我不敢抬头看它。从它苍老的树干以及结实的树梢来看,它在这里生活很多年了,可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它,还是在清明节这样一个悲伤的日子,我真的没有心情欣赏它的美,只是望望它,又试着眺望山的那边,雾太大了,还下着小雨,雨点顺着我的眼角流过。清明时节雨纷纷,此刻竟如此应景。最好地体会诗意,理解诗人的心情应该是感同身受吧。杜鹃花的几片叶子被一阵突然来的风吹落,落在深过小腿的草丛里,如果你没有可以观察,肯定是无法发现的。火红的叶片沾上了泥水,静静地躺在土面。香消玉殒,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杜鹃花正对面是一条小瀑布,在一整块石头上形成一条水道,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这条水道光滑似玉,水又极为清澈,真想去洗把脸,又怕打破这意境。一条白练挂在石头上,下方是一个水潭,像一个满月,潭水发黑,像一团墨水,周遭经过水的打磨又极为光滑,听老人说此处极深,又讲着吓人的故事,以至于我从来没有想过一探究竟。潭水的上方有一棵迎客松,我极为亲切,因为每次行到此处,就会看到它伸出手来欢迎我们这些远行的游子,每次都会亲切凝视,离开时又会回首道别,像一位老朋友。突然,我发现杜鹃花的视角斜对面就能看到学校,这让我有些惊讶,又有些不安。
这所学校可有些年头,我的爷爷那一辈它就在这里,这是乡村的灯火,照亮我们这些山里人。如今早已物是人非,黑色的瓦掉在地上摔成几半,墙皮脱落露出里面的稻草,石阶上长满了青苔,雨后更为活跃,木门上留着蜂子的家,蜂子不知去了何方,一把大锁锈迹斑斑,透过门缝还能看到一排茶树却参差不齐,几间教室空空荡荡,门板都消失了,只有刻在石头上的语录还像新的一样。我站在石阶上正好与这株杜鹃花对视,我不敢看它,来回踱着步。它应该看到一位老师每天清早站在我此刻的位置,眼神望着泥巴路的转角盼望着。它应该能看到一位佝偻矮小的老人牵着一位稚童匆匆而来,它应该能看到六个小孩一路蹦蹦跳跳,手持“宝剑”,嘴里念念有词。那消失的记忆一下子涌入了我的脑海,在我的心头刺了一下,我有些疼我不敢说。很难想象几百口人的山村因“搬家潮”竟在短短两年人去楼空,只剩下几位眷恋故土的老人,看着那一把把铁锁,这世间的一切都如过眼云烟,美好的只留在记忆里,你要把它拿出来,痛苦的记忆也会跟着爬出来,偷偷刺你一下。
而今,那些搬走的村民只有在这祭祖的时候才能遇到,乡音无改,还是像老朋友一样亲切,只是聊的话题跟以前不一样了,近几年新开了旅游区,从城里买来各种名贵的花种,它们养在田里,还搭起了棚子,连水管和电线都拉了过来,自然更无人注意到这不起眼的杜鹃花了。泥巴路变成了水泥路,汽车排成了长龙,这在之前是不敢想的,乡音和普通话的碰撞,古老与现代的结合,让山村仿佛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可这样的热闹却与我无关,我仿佛是一个过客。
傍晚的时候就要回去了,我与老屋道别,与学校道别,与迎客松道别,更与这杜鹃花道别。我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你,或许你满头红花早已碾入泥土,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你依然坚定地站在那里。你的根在这里,你的花朵落在泥土里,你从未离开这里。啊,杜鹃花,这个平常的傍晚,直到你倏地离开了,我才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