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情于斯

最近给学生讲到李密写的一篇古文《陈情表》，突然想到了早已去世很多年的父亲。每年都会讲，每年都会想，因为我太理解这种痛苦。

每次读到“生孩六月，慈父见背”，总会让我心悸。我比李密幸福，因为我和父亲相处二十多年时间，父亲才突然去世。但我和李密遭受的痛苦是一样的，因为迟早都要离开父亲身边，只是时间长短有别而已。那时候父亲是家里的天，家里所有事情都要围着他转。上有年过古稀的祖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子侄，还有刚大学毕业的我，等着买房结婚。那时候的我，知道父亲很难，但仅此而已，因为父亲说过，再难再苦，只要有他在，让我不用操心。再后来，父亲去世了，天就塌了。父亲走得很突然，我来不及赶回来，他就撒手人寰。我开始对往后的日子充满了惊恐，经常一个人躲在不被人发现的角落里，偷偷抹眼泪。

那个一直让我无比崇敬的男人，突然轰然倒下了。父亲走得太快了，完全没有一点预兆。从此之后，我害怕听到任何有关父亲的字眼，而且经常自欺欺人一般装作听不见身边的那些人一声一声肆无忌惮叫“爸”的声音。他们拥有叫“爸”的自由，而我再也没有机会张口。其实那些声音对我来说振聋发聩，就如同陨石俯冲到地面，砸出一个大坑一样让我震惊。我时常在思考一个问题，我爸呢？虽然他离开了我这么多年，但我一直感觉他在我身边，从未走远。但现实让我不得不承认，我爸已经变成了一个土堆，冰冷而沉寂，臃肿而粗糙。我爸春夏被山花野草围绕，秋冬被枯枝败叶掩埋。这些年，我突然感觉我爸每年只穿两种颜色的服饰，一种是土黄色，一种是青绿色。

逢年过节，我站在父亲坟头，想与他亲近，摸他的皮肤只感觉粗糙，再摸，还是一样的难受。当初父亲下葬的时候，听风水先生说，父亲安葬在这里，是一个风水宝地。背靠箭筈岭，面朝千河，视野开阔，能望见村子，还能看见北面的千山。可我心里总在想，对于离世的父亲来说，风水宝地对他来说又能有什么好处，即使死了，还要为后人着想。生前如此，死后亦如此，他始终得不到安宁。一想到这，我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这时候，我又想到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词句，李密如此，我又何尝不是？我曾经以为我是全世界最悲苦不幸的人，从父亲离世的那天起，我再也得不到父亲的庇护，再也没有了能为我遮风挡雨的大树。然而，李密让我找到了些许慰藉与共情。他半岁就没了父亲，直到李密最后长大成人，他或许连一次喊“爸”的机会都没有，而我却奢侈地喊了二十多年。什么是生离死别，对于悲苦的理解，李密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参悟尝透，而我直到现在才突然发现，那些所谓的悲苦其实并不是我一个人的，这也让我第一次对悲苦这个词语肃然起敬，也开始欣然接受悲苦对我的教育。

当悲苦来临之时，人无法躲避逃离，不管采取任何方式，都改变不了被悲苦摧残。既然躲不了，便只能接受。既然不得不选择接受，那就要让悲苦焕发出别样的精彩。只有这样，才会让人从悲苦中走出来，才能磨练出不一样的胸襟和担荷，更能凝成一种集大成之境界。有人说古人对于其所面临的悲哀和艰苦，都各有其不同的反应态度，如渊明之任化、太白之腾越、摩诘之禅解、子厚之抑敛、东坡之旷达、六一之遣玩、子美之担荷……他们或兴于悲苦，或成于悲苦，正是因为悲苦，才造就了他们别样的人生。正如苏轼的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心凉；欧阳修的人生一世浪自苦，盛衰桃杏开落间；辛弃疾的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张鎡的人生三万六千日，何苦区区论得失……众生悲苦，殊途同归。是啊，读懂了他们，就读懂了悲苦；读懂了悲苦，就读懂了新生。就像李密在《陈情表》里一开始，就轻描淡写地说“臣以险衅，夙遭闵凶”，这是什么样的境界，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才能心境坦然地说出这样的话？

我没有父亲，无以至今日；父亲没有我，走得很遗憾。此时，我又开始羡慕李密了。当刘氏“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之时，李密能“不胜犬马恐惧之情，谨拜表以闻”，而我后知后觉，没能膝前尽孝，更没有舍弃俗事，以实现“乌鸟私情，愿乞终养”的愿望。从这一点来说，李密比我幸运。李密对祖母侍奉汤药，未曾废离，而我再见父亲最后一面时，父亲早已魂归西天，闭眼长眠。遗憾在所难免，在父亲弥留之际，我和他都留有遗憾。这种遗憾，只有来世才能得偿所愿，今生不可能再有机会弥补亏欠。

人常说读李密《陈情表》，不流泪者不孝。我确实流泪了，学生看不见，只有我自己知道。因为这是独属于我和李密二人之间的秘密，其他人看不穿。回望历史长河，浩浩汤汤，总有一些人是要受苦的。庸者，被悲苦击溃，化成过往云烟，消失不见，而智者，在各种悲苦中振奋，化苦为甘，留下了千古美名。那些在悲苦中参悟生命，不怨天尤人，自暴自弃，不让自己的生命苟延残喘，反而勇往直前，奔流不息的人，最终将自身之所悟，融入到博大精深、浩瀚灿烂的中华民族精神当中，让自己的人生价值和生命意义飞升，到达了世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人只有这样，才能走出小我的境界，最终成为大写的人。那些真正大我的人，又何尝不是这样？这种境界早已超脱修身齐家，成为了治国平天下的内核。就像李密坚持的孝道，从晋武帝到现在，从苏东坡到亿万国人，谁能不认可《陈情表》感人至深？

初夏时节，天干物燥，窗外有渭河奔流，远处有秦岭被云遮雾绕。当我听到儿子对我说，父亲节要到了，他们学校要组织活动。我突然一惊，在《陈情表》和父亲节的影响下，我不得不陈情于斯，以表达我对父亲的感念之思。《陈情表》根深叶茂，浩然正气，让我一次又一次接受深入骨髓的精神洗礼。我不太在意父亲节，因为在父亲活着的那个时代，还没有父亲节的概念，而且现在父亲已经离世了，我哪里还有机会给我的父亲，过父亲节？所谓的父亲节，只能让我平添一些难过，也没有办法让我立即回到老家，爬上半山，在父亲的坟头烧几张纸钱，对着黄土堆说几句话。所以，我的父亲过不了父亲节，我也就算了吧！天底下所有的父亲，谁不是这样想呢？谁不会这样做呢？以前父亲总说他这一辈子都是为了这个家，而现在我也是这样想的。除了我，全天底下所有的父亲，谁又不是这样想的呢？

俗话说父爱如山，我的父亲现在真变成了一座山，一座始终让我无法逾越的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