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一
他已经九天没睡着觉了。此刻,唯一的知觉只剩疲倦,毫无一丝睡意。机械般完成早餐流程,走进教室时,只有依稀几人。他随性跷起二郎腿,半倚在座位上------这姿势放荡不羁又令他舒心,他暗自思忖。眯着眼打量四周,恍惚间,一切都与他剥离般悬浮开来,仿佛整个空间里,唯有他独立存在。
渐渐,教室人多起来,可于他而言,不过是喧嚣更甚。这些人,不过是存在于生命长河里的某个“特定节点”,某些甚至仅作为符号存在,莫名就与他产生了关联,却始终裹挟着一丝捉摸不透的冷漠。突然,眼球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不得不闭上眼,可闭眼的刹那,更汹涌的憋闷感涌来,像沉入无声的深水。
“或许,我需要一点关心?”他暗忖。即便关心未必有实际用处,至少能提醒他“存在于这个空间”,名义上仍属于这个群体。
上课铃将响,室友终于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关切:“跟老师说声,回家睡会儿吧。”这算关心吗?他反复琢磨------或许是常人对同类异常状态的本能怜悯,或许只是随口一说。但无论如何,总归是种“关心”。他面无表情,仿佛下意识般应道:“好。”
回家睡觉,在旁人眼中或许是件“另类”的事,说不定会招来嘲弄或艳羡的议论。可他清楚,这不过是机械化学习里的片刻逃逸,用不了多久,便会被所有人遗忘------没人会在意谁失眠、为何失眠。“反正,一切都与我无关了,我就要离开。”他望着窗外,暗自决断。
二
坐上公交车,车身剧烈摇晃。平日看来平坦的路面,此刻竟格外颠簸,仿佛整辆车是几块铁皮勉强拼接而成,随时会散架。大家都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他也就要习惯,可失眠带来的焦灼增加了这种感受,让初乘公交的窘迫记忆再度翻涌。公交车穿梭在街道,掠过无数建筑、行人和植物。它们在视野里稍纵即逝,他明明真切感知到它们的存在,可自身与世界的割裂感、疏离感,却让脚下的地板都变得虚浮,让他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存在。
他常常出神幻想:此刻,他人在做什么?政治家周旋于博弈,作家执笔叩问灵魂,思想家在暗室里剖解人性......每个人的生活都真实流淌着,可于他而言,这一切都像与他这个个体间隔着的无形的墙------数十亿人,数十亿种人生,庞大得令他窒息,催生出深切的绝望与恐惧。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过是沧海一粟。这种认知,让“存在”本身都变得虚无荒诞。更可怖的是,他发觉一切都处于失控的无序中:他触碰的永远是表象,却永远无法抵达所谓“本质”------这种未知,将他推入更深的绝望。
三
公交车载着他,仿佛驶向过去或未来,唯独不属于“学校里的现在”。每次归家,他都有种奇妙的割裂感:家中与学校,像是两个平行运转的系统,看似毫无关联,实则千丝万缕纠缠在一起。
在家,他是“儿子”,自然流露出的模样,与学校里的自己判若两人------那些在教室绝难做出的举动,此刻却像本能般自然。可换个场景,这些“本能”又会被另一种人格取代。他无比自然地在不同场合做出能让在另一个场合的他感到诧异的举动,但无论多么矛盾的举动仿佛都是他的本性。这种矛盾,让他反复叩问:是世界的矛盾塑造了我,还是我的矛盾映照出世界?或许,矛盾本就是事物的本质,无所谓因果。
踏进家门,不安稍减,但学校里的窒息感,仍像阴影般缠着他......
四
每到夜里,心脏仿佛有了自主意识,不受控制地狂跳。生理的异常搅得情绪愈发紊乱,可他分不清:是他的情绪导致了这种生理现象,还是生理现象影响了他的情绪?
在这矛盾里,他勉强提炼出结论:真正恐惧的不是夜,而是失眠;恐惧是情绪,失眠是生理现象------它们相互作用,却本无关联,是他的意识硬将它们捆绑。这种关联如此真切,却全然不受控,分明是意识在推波助澜。
他想起禅宗 “无所住” 的教诲,试着冥想、打坐,妄图挣脱烦恼。可一切都是徒劳,反倒让心更烦躁。他转而又想实践道家的“清静无为”,但他知道这一切都不能让他宁静,他不断地执着于不执着。他阅读无数的哲学著作,这所有的行为获得的仅仅于是一堆无用的知识,就像他自小从学校获得的一切为了应试而生的知识一样,仅仅作为几行文字,几个由文字表达的主观的观念存在,所谓的知识,只不过是作为达到目的的工具,他此刻的行为,也不过无谓的挣扎。
起身望向书架,满满当当的书曾是他的寄托与骄傲,此刻却连翻开的耐心都没有。对书籍的情感变得混沌------似有热爱,又不全是,更像一种对“崇高”的形式崇拜,间接催生出执念。他坚定地相信:人类追逐的多数欲求,不过是低级贪欢;而他抗拒的,恰是这些与“本性”冲突的俗念。他渴望在少数能克制欲望的时刻,趋近高雅,不至堕入庸常。可对抗欲望的每一秒,都让他尝尽无力。
他自小坚信人性本恶,他深知自己的肮脏和堕落。他有过无数下作的想法,他认为只有教化,不断地克制,不断地了解和学习道德和高尚,才是人生的至道。可是,每当他想起《巴黎圣母院》里的克洛德·弗罗洛,恐惧便攫住他:教养的堤坝,真能困住本性的洪流?是否人的一生都只是在人性的深渊中挣扎着起伏,永世不可解脱?
五
夜里,心脏又在胸腔里失控地擂动。
他想起曾经的一位朋友......
他飞奔入这夜。夜色如粘稠的墨汁,沉沉地涂抹在城市上空。远处商业区的霓虹将天际线染成一片虚假的繁华,而近处这条僻静的街道,只有一盏老旧的路灯苟延残喘,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一圈昏黄、颤抖的光晕,勉强照亮了长椅的一角。
他瘫坐在长椅冰凉的铁条上,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只有失眠带来的焦灼在血管里无声地奔涌。九天了,完整的睡眠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视线模糊,耳朵里塞满了自己沉重的心跳和远处城市永不疲倦的机械嗡鸣。那个朋友坐在他旁边,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沉稳而清晰,像一块被岁月打磨过的礁石,沉默地注视着那片灯火通明的喧嚣。
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看那边,”那个朋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指向那片被霓虹勾勒出的轮廓,“像不像一曲盛大的凯歌?知识的枝条疯长,信息的洪水日夜奔流,每个人知道的‘东西’,比他们的父辈祖辈加起来还要多。学科的触须伸向每一个角落......乍一看,真像是心智的集体飞跃,文明的盛大游行。”
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顺着那个朋友指的方向望去。那光芒刺得他眼球生疼。他抬手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喟叹,更像是一声被碾碎的呜咽:“飞跃?游行?......我只听见一台巨大的机器在轰鸣。永不停歇。它在碾磨什么?把那些东西------公式、定理、从最基础的算术到最玄奥的猜想------像喂牲口一样,一勺勺强行灌下去。一百年前是这样灌,一百年后,只怕还是这样灌。变的,不过是灌进去的东西更艰涩难懂了,用来筛人的网眼,更刁钻了。”
那个朋友的目光没有离开那片人造的光海,声音低沉而肯定:“它在生产精密。极致的精密。解题、论证、拿到那张象征资格的纸......熟练得如同流水线上精准装配零件的工人。‘知识匠人’,这个称呼,真是再贴切不过。”
“知识匠人......”他的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痉挛的弧度,带着浓浓的嘲讽和更深的疲惫,“那智慧呢?德行呢?那些稍微高远一点、能称之为‘念想’的东西呢?我见过太多顶着光环、满腹经纶的人,内里却贫瘠得像被风化的戈壁,低俗得......扎眼。他们的知识,只是一张网。一张用课本和考试大纲织成的、密不透风的网。他们被兜在里面,自以为安全,最终也会被活活困死在里面。”
“因为这机器的核心,”那个朋友缓缓转过头,昏黄的灯光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投下阴影,他的眼神锐利如刀,“早就被彻底拧死了。它不再是什么探求真理的灯塔,它只是一台纯粹的‘筛子’,一个冰冷的‘认证器’。知识本身......早已沦为了砝码。只用来称量脑子转得够不够快,骨头够不够硬,能不能挤过那层层叠叠、越来越窄的筛孔。今天在小学里被奉若神明的金科玉律,明天在中学的课堂上就可能被轻易证伪;中学里深信不疑、奉为圭臬的‘真理’,到了大学的殿堂里,也许就会被拆解得七零八落,再拼装成一个面目全非的新玩意儿......”
那人停顿了一下,声音沉入更深的夜色,“知识的价值,只剩下在那一轮轮残酷筛选中‘有用’还是‘没用’,只剩下把人精确地分成三六九等的能力。至于它本来的使命------点亮心智,认识这个混沌而真实的世界------早已被遗忘在轰鸣的齿轮之下。想想看,就算换一套完全不同的、但同样能用来考试和筛选的所谓‘知识’,这台机器一样会分毫不差、冷酷高效地运转下去,轰隆作响。”
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一种巨大的、疲惫的悲哀攫住了他,声音轻得像风中残烛:“最可悲的......是那点‘想知道’的火星子,被彻底地、毫不留情地摁灭了。学习变成了一场纯粹的......交易。用青春、用热情、用最珍贵的思考本能,去换取一张冰冷的通行证。学科之间筑起了高墙,比监狱的围墙还要厚实、冰冷,硬生生把精神切割成互不相通的牢笼。”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眼神空洞,“你听,那些自诩为‘物理之子’的精英,轻飘飘一句‘历史?迷信罢了!’,就能把承载着人类几千年血泪挣扎、荣光与耻辱的厚重书卷,像扫垃圾一样扫进角落。那些本该让人心头发烫、眼睛发亮,让人惊叹于人类这渺小物种竟能折腾出如此波澜壮阔动静的读物,只因为‘不考’,在他们眼里就失去了所有光彩,变得灰扑扑的,一文不值......(一声苦涩的轻笑)滑稽的是,多少顶着知识头衔、道貌岸然的人,翻来覆去,真正啃过的,不过是可怜巴巴的那几本‘必读’!”
“若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那个朋友的目光再次投向深邃的、无星的夜空,声音带着一种预言般的悠远,“一千年后,人们脑子里塞满的具体‘知识’量,足以将今天的泰斗活活压垮。但那座座用冰冷信息堆砌而成的巍峨高山......和真正的‘智慧’,又有何关系?它不过是一张社会塞给个体的、换取‘活着’资格的许可证,一套用以交换温饱和一点可怜体面的冰冷工具。等吃饱穿暖,安顿下来,绝大多数人会毫不犹豫地将它丢在积满灰尘的角落,转身扑向更直接、更刺激、更能麻痹感官的洪流之中。”
他也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那片吞噬了星辰的漆黑天幕。他的目光虚弱,却固执地在虚无中搜寻着什么,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夜风吹散:“但总有人......总有一些灵魂,在物质堆砌的荒漠暂时满足后,会偶然地......抬起头。他们望向头顶那片亘古不变、深邃无垠的星空,灵魂深处泛起一种干渴,渴求一点......能真正解灵魂之渴的东西......只有他们,能在荒漠的边缘,勉强沾到一点智慧的水汽,成为浅滩上孤独的、被风沙磨砺的‘智者’。”
“是的,”那个朋友的声音陡然变得坚定,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夜幕,投向宇宙深处某个永恒的坐标,“总有些星辰,是任何时代的洪流都冲刷不走的。他们生来就与周遭的庸常格格不入,甚至被它视为异端,无情地放逐。在无边无际的孤独里淬炼心志,在无垠无涯的求索中煎熬灵魂......他们的心智,最终得以刺穿知识那层浮华的表皮,抵达了智慧本身那片澄澈、宁静、却也更寒冷的高地。”
“这样的人......”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探寻,“多吗?”
那个朋友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不多。也不少。仿佛宇宙间一条无形的铁律,早已锁死了他们的数量。他们可能默默无闻,像尘埃一样隐没在闹市的喧嚣里,也可能名字最终被镌刻在青史的光柱上,熠熠生辉。但他们的命运......”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浸染着历史的寒意,“常常是与所处时代的蒙昧迎头相撞。被鼠辈嫉恨构陷;被至亲至爱离弃不解;在悲愤交加中陨落;在迷惘孤绝里沉沦......或者,以一份常人难及的、近乎神性的豁达超然物外;又或者,仅凭一身孤勇,在时代的浊流中死死抵住,成为一块沉默的礁石......”
“唯一不灭的......”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深重的虚无感几乎将他吞噬,“是他们......凝结出的那点......微弱的智慧?它......真的......能留下来吗?不会被黑暗彻底吞没?”
那个朋友的目光骤然变得灼热,如同暗夜中点燃的火种,紧紧锁住他那涣散的眼瞳:“能!它不会随着血肉的消亡而消散!它像暗夜里一点固执的、不肯熄灭的星火,遗落在文明荒芜的天幕之上,静静地、恒久地等待着......等待后世某个同样生就了一双能刺破时代迷雾、看穿虚妄的眼睛的灵魂,在某个同样晦暗的时刻,发现它,理解它,承接它,用它点燃自己内心的火焰。然后......在另一个同样需要光亮的、晦暗的时代里,成为新的、孤独的坐标。真正的智慧,它本身就有生命,它永远......在寻找下一个孤独的继承者。”
长久的沉默降临,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远处机器的轰鸣似乎更响、更近了,无情地碾压着夜的寂静。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染、扩散,显得那么微弱,仿佛随时会被四周涌来的黑暗彻底吞没。
他深深地将头埋进冰冷的掌心,指缝间,漏出他破碎的、带着彻底绝望的疲惫呓语:“而我......在这无眠的深渊里......连自己的存在都感到......一片虚妄......又怎能......又怎能......奢望去成为......那一点......星火?”
他的声音,消散在粘稠的夜色和机器的轰鸣里,像一个卑微的问号,投向无边无际的虚无。
六
疲倦如潮,将一切搅成浆糊。迷迷糊糊间,他竟走到了医院。诊室昏暗,医生面无表情,递来几张表格。填完、缴费,几百元花得毫无实感。最终结论荒唐又刺眼:抑郁症。
他瞥了眼诊断单,轻笑一声。这年头,年轻人谁没点抑郁倾向?不过是缺个“确诊”的凭证。漠然走出医院,耳边车水马龙依旧喧闹,可某种异样感突然攫住他------仿佛周遭人看他的目光里,都贴着“抑郁症”的标签。
这标签是他亲手贴上的,他早清楚它的存在。可当它被正式“看见”,本能的逃避瞬间涌来:既想否认“抑郁症”的定义,又忍不住确信这就是自己的本质------哪怕这定义来自他人、来自群体共识。
七
在这诡异的自我认知里,他又熬了一个无眠夜。
再度站在学校门口,熟悉的环境、千篇一律的秩序,却处处透着荒诞------或许,是他看待世界的眼光变了。偶尔传来的笑声,都让他更生隔膜:他明白,不会有同学对他敞开心扉,这是人性常态。
昨晚是做了一场梦吗?
诊断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揣在口袋里,隔着布料灼烫着他的皮肤。
他惊恐地将那张平平无奇的纸条扯了出来,一盒药掉了出来。
“呵”他冷笑了一声,却忽地发现周围人似乎眼神变得异样,像昨晚那场梦里的一样。
不!那不是梦!手里的纸张和药盒的刺痛终于惊醒了他。
他回到学校,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流沙上。周遭的喧嚣并未改变,课桌、黑板、讲台上挥舞的手臂,一切都裹着一层油腻的、令人作呕的薄膜。他坐下,努力想把自己嵌进这具名为“学生”的躯壳里。
八
上午课程机械般结束,可他清晰记得:曾经的自己,并非这般麻木。
老师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荡,是熟悉的抑扬顿挫,讲解着某个历史事件的深远影响。那些名词------条约、战役、思潮------曾经是试卷上需要精准填写的空格,此刻却在他耳中分解、扭曲。它们不再是承载人类血泪与智慧的符号,而是一堆被精心打磨过的、用于在特定场合换取分数的光滑鹅卵石。他盯着前排同学飞快记录的笔尖,那动作流畅、精准,如同流水线上的机械臂。他们不是在理解历史的幽暗回廊,只是在熟练地组装一套名为“标准答案”的零件。一种冰冷的荒诞感攫住了他:这台庞大的教育机器,正以惊人的效率,批量生产着对知识的精妙模仿和对智慧的彻底绝缘。
他强迫自己看向窗外。天空是病态的铅灰色,压得很低。几只麻雀在光秃的枝桠间跳跃,发出短促、毫无意义的鸣叫。它们的生命,是否也像这教室里的一切,不过是宇宙无序运转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转瞬即逝的噪点?
九
中午走向食堂,身旁人成双成对。孤独感猝然袭来------他深知,这些“结伴”不过是寂寞催生的饭搭子,与友谊无关。他也明白,只要迎合众人的娱乐嗜好,便能轻易成为“酒肉朋友”,可一想到此,惶恐更甚:
为何择友标准只剩“好玩”?
厚颜无聊的蠢货受追捧,哗众取宠者被共鸣,而道德端正、举止清雅的人,反倒成了异类。甚至连“附庸风雅”都成了难能可贵的品质------因为现在的人连附庸风雅的不屑于了,所谓“君子论迹不论心”,可现在似乎连装模作样都感到不屑,因为他们连什么是好什么是坏都分辨不清,“指鹿为马”是知错而错,“以无知为荣”而是不知错而错,内心中以错为对,何其可悲!他们既无正确审美,也无价值标尺,视高雅为虚伪,笑孔乙己的长衫,却把自身庸碌当“返璞归真”,心安理得。所有人都在用耻笑掩饰庸俗,从不想改变,甚至打压试图改变的人。
他清楚自己并不高雅,却始终向往高尚。他藏起庸俗,不像他人那般将其奉为圭臬------他会唾弃,哪怕抗争艰难。他知道世上本无圣人,却仍固执地相信:人该有追求崇高的勇气。可太多人,竟把圣人当作笑料。
怀着自嘲走进食堂,果然无处可逃------他早料到,自己在他人眼中,大抵也是个“笑料”。周围的同学成群结队,谈笑风生,他被裹挟在由远及近的放肆的大笑和喧嚣中。
午休的食堂像一个巨大的、充满油脂和噪音的蜂巢。他端着餐盘,目光扫过一张张咀嚼、谈笑的脸。那些声音汇成一股浑浊的洪流,冲击着他脆弱的耳膜。他看见几个平日里“人气颇高”的男生,围在一起,其中一个正夸张地模仿着某个老师滑稽的腔调,引得哄堂大笑。笑声刺耳,像钝器刮擦着玻璃。他认得出那个被模仿的老师,一个认真得近乎笨拙的中年人,此刻却成了这群人廉价的娱乐素材。
“真他妈像!”模仿者得意地总结,唾沫星子几乎溅到餐盘里。
“对对对,就那股子酸腐劲儿!”另一个立刻附和,脸上堆满谄媚的认同。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他并非为那位老师感到不平,而是被这赤裸裸的庸俗和以耻笑他人为乐的“共识”所窒息。他想起自己也曾是他们眼中的“笑料”------那个不合群、失眠、行为古怪的“另类”。他几乎能想象,在他背后,是否也有类似的哄笑,将他填进“抑郁症”这个新的标签框里,作为他们巩固“正常”优越感的佐料?他藏起庸俗,却成了靶子;他们奉庸俗为圭臬,反倒成了人群的中心。这逻辑,荒诞得令人齿冷。
他端着几乎没动的餐盘,逃离了那片喧嚣的沼泽。胃里空荡荡的,却塞满了冰冷的铅块。
十
下午的课是物理。公式像冰冷的藤蔓爬满黑板。老师讲解着天体运行的法则,宏大的宇宙图景在他口中被拆解成一个个精确的等式。曾经,这或许能激起他一丝对秩序之美的遐想。但现在,他只感到一种冰冷的压迫。这秩序是真实的吗?抑或只是人类在无边混沌中,用逻辑强行编织的一张脆弱的网?他自己的身体秩序早已崩塌------心跳失控,睡眠消亡,意识在虚妄的碎片中沉浮。物理世界的“永恒法则”,与他这具正在内部瓦解的躯壳,形成了何其尖锐的讽刺。
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视野边缘开始发黑。是药物的副作用?还是纯粹的疲惫?他无法分辨。他猛地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的桌面上,试图汲取一点清醒。那眩晕感并未消失,反而像漩涡般将他拖拽。恍惚间,他似乎漂浮起来,俯瞰着整个教室:一排排低伏的头颅,一支支忙碌的笔,讲台上那个挥舞着手臂、试图用公式捕捉宇宙幽灵的人......一切都显得渺小、机械、徒劳。巨大的虚无感像潮水般淹没了他。
十一
放学铃声像一根生锈的锯条,锯断了紧绷的神经。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出校门,没有走向公交站,而是拐进了一条通往老旧居民区的僻静小巷。巷子很窄,墙皮剥落,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垃圾桶隐约的酸腐气。他需要一点绝对的安静,即使这安静里浸满了破败的气息。
就在巷子转角,一堆被雨水泡烂的纸箱旁,他看见了一团东西在蠕动。走近几步,是一只猫。一只极其瘦弱的橘猫,毛发脏污打结,几乎看不出本色。它的左后腿以一种怪异的角度弯曲着,显然断了很久。更触目惊心的是它的眼睛,浑浊发炎,糊满了黄绿色的分泌物,几乎无法睁开。它蜷缩在那里,身体因寒冷或疼痛而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像破旧风箱最后的喘息。
他停下了脚步。
这只猫的存在,是如此的卑微、肮脏、痛苦,被彻底遗弃在这世界的角落。它的痛苦如此赤裸、如此具体,没有“抑郁”的标签,没有哲学的思辨,只有纯粹的、生理性的折磨和被世界遗忘的冰冷事实。它甚至无力发出更大的哀嚎,只能用这细若游丝的呜咽,证明自己还在这个冰冷的、漠然的世界上残喘。
他蹲了下来,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它。那浑浊的眼睛似乎朝他的方向微微转动了一下,又无力地垂下。一种奇异的、冰冷的连接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它没有“意义”。它的出现,与他沉重的失眠、与学校的荒诞、与对智慧的渴求、与那张诊断书,都毫无关联。它只是存在,以一种最悲惨、最无意义的方式存在着。
他口袋里还揣着医生开的药片,据说能缓解他灵魂的“病症”。而这猫,连缓解痛苦的本能权利都几乎被剥夺了。
他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停顿了一下,最终没有去触碰那团颤抖的、肮脏的生命。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摸出中午在食堂买的面包------他毫无胃口,一直揣着。他撕下一小块,轻轻地放在离猫不远、相对干净一点的地面上。
猫的鼻子抽动了一下,极其微弱。它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极其缓慢地、拖着那条断腿,向那一点食物挪动了寸许,又无力地停下,只剩下胸腔微弱的起伏。
他默默地看着。这不是怜悯,不是救赎,甚至不是同情。这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对自身存在同样卑微、同样困顿、同样被某种无形之力折断的确认。他给不了它健康,给不了它温暖,甚至给不了它一个安全的角落。他能给的,只有这一点点无用的、即将被潮湿地面浸软的面包屑,一种对“痛苦存在”本身的、苍白无力的“看见”。
他转身离开,没有回头。巷子里的霉味和猫身上腐烂的气息似乎粘在了他的衣服上。那微弱的呜咽声,却像一根极细的冰针,刺破了他意识中翻腾的宏大虚无和哲学迷思,留下一个微小、尖锐、无比真实的痛点。它不指向救赎,不提供答案,只是用一种更底层、更野蛮的生命苦难,映照着他精神困境的另一种形态------同样被困在残破的躯壳里,同样在无边的冷漠中发出无人倾听的哀鸣。
他走出小巷,汇入街道上喧闹的人流。阳光刺眼,车流轰鸣。口袋里,诊断书的边缘依旧发烫,而那只猫浑浊的眼睛和断腿的轮廓,却异常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成为这片喧嚣背景中,一个寂静无声的、残酷的注脚。他依然疲惫,依然失眠,依然深陷在存在的泥沼里。但此刻,那泥沼中,除了虚无的深渊和对星火的遥望,又多了一团在垃圾堆旁颤抖的、无意义的、真实的痛苦。
十二
也许是放假了,也许是休学了。
近来总是些令人困倦的日子。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闷热如茧,将人紧紧裹在无边的滞涩里。欲雨的天泛着青白,吝啬每一滴甘霖,使人在这凝固的穹顶下劳碌、颓唐。连绵的压抑中,连呼吸都觉费力,那扇紧闭的门,便长久地锁在尘埃里,也锁住了向外探求的欲望。
门,静默地隔绝了白昼的余光,最终沉入、融化于无垠的漆黑,与夜合为一体。
十三
门,静默地隔绝了白昼的余光,最终沉入、融化于无垠的漆黑,与夜合为一体。他瘫在椅子里,像一袋被掏空内脏的沙,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滑动。
“以色列军方杀害联合国人道工作者......” 蓝光刺眼,标题像一道新鲜的伤口。
“特朗普驱逐移民,洛杉矶骚乱......” 文字下方,评论区的图标显示着零星的火苗,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美关税撼动全球......”
他摁熄屏幕,房间瞬间被更浓稠的黑暗吞没。铅灰色的云层仿佛压在了天花板上,闷热粘稠,连呼吸都成了费力的事。那扇紧闭的门,锁住的不仅是房间,更像锁住了他向外探求的欲望,锁在了尘埃和滞涩里。
三万日夜。这个数字毫无征兆地撞进脑海,带着沙砾摩擦的粗糙感。像一个巨大的沙漏悬在头顶,细沙无声滑落。他试图抓住几粒------幼儿园模糊的笑脸,小学操场上奔跑的虚影,中学课堂上某个女生转笔的弧度......它们迅速黯淡,像曝光过度的胶片,只留下刺眼的白斑和无法辨认的轮廓。那些名字呢?张三、李四、王老师、陈主任......代号,仅仅是代号。他甚至怀疑,那些与他擦肩而过的,究竟是真实的血肉,还是无数次梦醒后,意识残留的、无意义的幻影碎片?
生命似乎只是身份的匆匆过场。从幼儿园到高中,构成他存在的,似乎只是不断重复的标签:同学、老师;同学、老师;同学、老师......聚光灯亮起,他套上名为“学生”的戏服,念着规定的台词,做着规定的动作。灯光熄灭,戏服脱下,留下一个空洞的躯壳。扮演者是谁?是他,还是另一个“他”?只要能上演这些故事,是谁都无所谓吧?尽兴而来,兴尽而去,不着痕迹。这念头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
十四
窗外,城市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喘息。他再次点亮屏幕,叙利亚焦土的画面一闪而过------断壁残垣间悲泣的剪影,鲜血渗入焦黑的尘埃。那么远,像另一个星球的故事;又那么近,那绝望的气息仿佛穿透屏幕,混杂着楼下垃圾桶隐约的酸腐味,弥漫在房间里。他猛地关掉新闻,那层不可逾越的灰色浓雾,不仅隔绝了中东,也隔绝了他与窗外那个喧嚣的世界。
“幸而没有导弹......”他对着空气低语,声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幸而还能站立......”他试着挪动灌了铅的腿,关节发出生涩的呻吟。像一头困兽在迷雾中挣扎前行,寻找着......寻找什么?同行者?他望向窗外空荡的街道。无人等候。只有铅灰色的天,亘古地凝望着这荒诞的舞台。自悯自乐?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时间成了唯一的伴侣,冰冷,沉默,永不疲倦地流淌。偶尔,一片不复回的流云滑过视野的罅隙,留下更深的虚无。
脑海中浮现出搁浅的破船。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钢铁残骸,被遗忘在远离海洋的滩涂上。海浪永不再来,只有海风徒劳地吹过,卷起沙砾,无声地掩埋着被破败侵蚀的一切。这景象如此清晰,带着金属锈蚀的腥气和沙粒灌入鼻腔的窒息感。他就是那艘破船吗?拖着名为“失眠”、“抑郁”、“格格不入”的残骸,在远离生命海洋的荒滩上,刻下无人问津的深痕?
十五
夜,更深了。粘稠的黑暗包裹着他,将他置身于一场荒诞的梦境。
又是一个失眠的夜。
桌上散落着翻开的书:《存在与虚无》摊在地上,像折翼的鸟;《老子》书页卷边,停留在“天地不仁”那一章;《金刚经》的封面在昏暗中泛着冷光,“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几个字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试图像默尔索一样冷漠地接受荒诞,但一股毁灭的欲望却在喉头翻涌,灼烧着他------他想成为卡里古拉,用疯狂撕碎这虚伪的秩序,让世界和他一起燃烧殆尽!
“为什么?”一个无声的呐喊在胸腔里冲撞,最终被门内死寂的黑暗吞噬。这问题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灵魂。每一次切割,都让他更深地窥见内心那些隐秘、羞耻的角落:那些一闪而过的卑劣念头,那些被“高雅”外衣包裹的虚荣,那些对庸俗既唾弃又隐隐羡慕的矛盾......那颗心,那颗属于所有人、无可逃避的原初之心,在寂静中被赤裸裸地袒露出来,丑陋,肮脏,无可救药。
他试图用“忧国忧民”的情怀说服自己,用“无私精神”麻醉自己,但每次直面这颗心,那股毁灭欲就更加强烈。刺骨的寒冷攫住了他,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骨髓深处渗出。他像蝼蚁瑟缩在极寒之地,圣洁的雪落下来,不是安慰,只是更深的冰冷。他想逃!像屈原一样,逃开这肮脏的世间。“举世皆浊我独清?”他咀嚼着这句话,苦涩弥漫口腔。屈原投了江,他是个懦夫。他自己呢?蜷缩在这斗室里,连推开那扇门的勇气都没有,岂不是更大的懦夫?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膝盖,胸口......
十六
黑暗中,他摸索到笔和一张皱巴巴的纸。指尖冰凉。一股近乎蛮横的力量驱使着他,用尽全身气力,在纸上刻下四个字,笔尖几乎要戳破纸背:
为什么活着?
墨迹在昏暗中洇开,像一个丑陋的、不断扩散的伤口。如此简单可笑,又沉重得如同压上了整个铅灰色的苍穹。写完的瞬间,一种巨大的虚脱感袭来,仿佛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瘫软下去,额头抵着冰凉的桌面,纸上的墨迹模糊了。
这个问题,像一个古老的诅咒,盘旋在人类意识的上空。古今无数灵魂曾承受它,在存在之痛中辗转反侧。他们被这问题照亮,也被它灼伤,最终被世间的喧嚣所隔绝,成为孤独的坐标。他此刻,就是那坐标上一个微小的、颤抖的点。
十七
记忆的碎片,如同黑暗中飞舞的玻璃碴,猝不及防地割向他:
中学讲台。他鼓起勇气,手指颤抖地按下播放键。The Beatles 的《Hey Jude》前奏响起。“Hey Jude, don't make it bad...” 歌声温柔。台下的嬉笑、嘲讽却像针芒一样刺来。“装什么逼?”“放这啥玩意儿?”一个粉笔头精准地砸中他的额头。他企图自慰般地微笑,却像犯了大错般惶恐地低下头,歌声仿佛越来越远,只剩下心脏在耳膜里狂跳的轰鸣。
课间。他满怀期待地将一篇倾注心血的散文递给同桌,寻求共鸣。同桌草草扫了几眼,嘴角扯出一个轻佻的弧度:“哟,大作家!酸不酸啊?”周围的哄笑声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空荡的教室。他精心筹备的诗社第一次活动。海报贴出去好几天。报名者寥寥。最终,约定的时间到了,偌大的教室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讲台上。日光灯管发出单调的电流声。窗外,篮球砸地的砰砰声格外刺耳。数天的心血,像被随手丢弃的废纸,散落在冰冷的桌椅上。
开学第一天课间。他沉浸于《罪与罚》拉斯柯尼科夫激烈的内心风暴。语文老师的身影笼罩下来,一把抽走书,声音冰冷如铁:“浪费时间!不务正业!开学就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他认得那位老师,办公室的书架上堆满了成功学和教辅资料。
班门口。班主任的训斥劈头盖脸:“看书无用!校规禁止!天天抱着这些破书看,成绩呢?还不是一无是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深深刺进门后那颗孤独、敏感的心。门缝里,他看见同学投来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十八
他曾兴致勃勃地读书,在字里行间寻找灵魂的共鸣;他曾忘情地听歌,让旋律冲刷现实的尘埃;他曾反复推敲诗句,试图捕捉稍纵即逝的美;他曾文思泉涌,书写胸中的块垒;他见不公则愤,见小人则厌;他向往远方壮阔的风景,也流连于市井巷陌的人间烟火。心中有万千言语渴望倾诉,路上有无尽风景等待邂逅。
可是,这一切,似乎永远只是他一个人在做,一个人在看,一个人在想,一个人在走。当他试图开口,却发现无人能懂,无人愿陪。他格格不入:当所有人埋首于题海,男生们沉溺于虚拟世界的厮杀,女生们热烈讨论着偶像的最新动态,他试图分享的思索、热情、发现的美,总被视为不合时宜,古怪而多余。一次次碰壁,一次次受伤,他在表面筑起更高的、名为“自傲”的壁垒,内心却陷落成更深的“自卑”沼泽。他把自己更深地锁在那扇门内,不屑开口,不敢开口,不敢展露真实的自己,不愿承受再次的打击,更不愿面对那个失败的、无力的自我。
于是,在需要公开发言时,他浑身颤抖,声音细若蚊蚋;想做任何稍显“出格”的事,都犹豫再三,终不敢实践。私下里,他会对着墙壁低吼:“纵吾一人独往矣!”“举世皆浊我独清!”“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仿佛在给自己打气。可面对真正看不惯的不公或庸俗,他连一个字也不敢吐露,只用“不屑争辩”来掩饰内心怯懦的颤抖。他知晓万千道理,熟读圣贤书,梦想诗与远方,此刻却只感到无边的、噬骨的孤独和对自己的深深失望。他不知为何而活,既不能为心中的理想献身,也无法向眼前的现实彻底妥协。感受不到生命的价值,找不到坚持的意义。那张写着“为什么活着”的纸,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视线。
十九
绝望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他踉跄地起身,几乎是扑到窗边,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户。微凉的、带着湿气的夜风涌了进来,吹散了些许窒闷。
他贪婪地呼吸着,目光投向窗外静谧的夜。
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环卫工人正佝偻着腰,缓慢而仔细地清扫着落叶,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不远处,一对年轻的父母牵着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女孩清脆的笑声像银铃般洒落。更远一点的街角长椅上,一对恋人紧紧相拥,身影在路灯下融成一个温暖的剪影。
这些平凡得近乎庸常的画面,此刻却像细小的针,刺破了他绝望的气球。
一些碎片般的温暖记忆,不合时宜地浮出意识的深海:
母亲在电话里小心翼翼的、带着疲惫的关切:“......按时吃饭了吗?药......记得吃。”
初中时唯一称得上朋友的小胖子,曾热情地拉着他去家里打游戏,分享珍藏的漫画书。
图书馆里,一位陌生的老爷爷颤巍巍地捡起他掉落的书,轻轻掸去灰尘递还给他,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温和的笑意。
校门口卖包子的阿姨,在他忘带钱窘迫时,不由分说地塞给他一个热气腾腾的肉包:“拿着,学生娃,下次再说!”
父母是平凡的,甚至无法真正理解他内心的风暴,但他们给予的爱,笨拙却真实,像厚重的棉被,试图包裹他的寒冷。同学们在学业的泥潭中挣扎,在游戏和追星里寻找片刻的喘息和欢愉,他们构成了这庞大社会最坚实的基石,以自己的方式活着、存在着、贡献着微小的力量。街道上匆匆走过的每一个人,那些辛苦劳碌的面孔,或许没有高蹈的思想,没有深刻的哲思,但他们也在尘世的烟火气中,紧紧抓取着属于自己的一份微小的、实在的幸福------一顿饱饭,一个拥抱,一次微醺,一场好梦......
二十
他退回到椅子边,没有坐下,只是倚靠着,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在虚无的夜空中漫无目的地飘荡。那个终极的问题------“为什么活着?”------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引力。
千百年来,多少智慧的头脑在这深渊的边缘徘徊、探索,从柏拉图到尼采,从佛陀到庄子......他们点亮过思想的火炬,照亮过黑暗的瞬间,可曾找到过一条放之四海皆准的、普世皆服的真理之路?答案似乎是否定的。无尽的跋涉,更像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旅程。
意义,或许本就不在终点?
这个念头像一颗微弱的火星,在意识的灰烬中闪烁了一下。
他想起小时候,第一次独自去离家几条街的小公园。路途本身充满了新奇和微小的恐惧------路边奇形怪状的石头,树丛里可疑的声响,陌生大人投来的目光......但当他最终爬上那个矮矮的滑梯顶端,看着夕阳给熟悉的世界镀上一层金色时,那一刻纯粹的快乐,淹没了路上所有的忐忑。意义,会不会就藏在那沿途的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之中?藏在那些锲而不舍的追寻本身所激起的微小涟漪里?
他长久地困在这方封闭的斗室,思想看似能飞越千山万水,实则如笼中困兽,只能在原地打转,徒增焦躁与虚无。他像一件被遗忘的死物,在寂静中沉寂、发酵,散发出腐朽的气息。
“人活着,终究是为了快乐吧?”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带着不确定的试探。快乐是什么?快乐是一种稍纵即逝的情感?是一种可以寄托心神的事物?是一种值得信仰的理念?是一种可以依靠的港湾?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书架上那些沉默的书籍------王国维信仰的美学境界,李大钊为之献身的主义,无数在历史长河中为信念发声、前赴后继的灵魂......还有窗外,那在清晨热气腾腾的早餐摊前忙碌的身影,那在深夜街头清扫垃圾的佝偻背影......他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寻找着、创造着、寄托着。
无论何种寄托,其核心都燃烧着一种投入的热情。
他忽然明白,那些试图保持绝对清醒、无所凭依的人,最终往往坠入了更深的孤绝与虚无的冰窖。纯粹的、不依附任何价值的“清醒”,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当然,快乐不尽相同。他想起食堂里那刺耳的哄笑,那些沉迷于虚拟杀戮或偶像幻梦的狂热眼神。这些快乐,其强度和投入感,或许堪比历史上某些极端的信仰。但真正的分野在于:人生不应沉溺于虚妄的、甚至有害的“极乐”,而应在追寻或创造某种美好(无论是艺术之美、思想之真、道德之善,还是人间烟火中具体的温情)的过程中,获得一种更坚实、更恒久的幸福感。这种幸福感,或许不那么炽烈,却能真正滋养灵魂。
认识到自己活着,并在这巨大的荒诞与无边的苦难中,努力辨认、珍惜那些真实的、温暖的瞬间------亲人的温度,陌生人不经意的善意,思想碰撞的火花,偶然邂逅的一抹风景------这本身,不就构成了一种活着的姿态吗?一种对虚无最沉默也最坚韧的反抗?
二十一
他一路走来,或许孤独,但并非无人陪伴。那些擦肩而过的、留下深浅印记的面孔,无论带来的是刺痛还是暖意,都构成了他行至此处的所有经纬,编织着他独一无二的生命之毯。
痛苦源于他们,那些不理解、嘲笑、排斥、伤害......
快乐亦源于他们,那些关切、分享、偶遇的温情、无声的支撑......
他们来了,走了,像河流中的浮木,与他碰撞、交错、分离。留下的印记,有的深如刀刻,有的浅若涟漪,有的早已被时间的流沙掩埋,但都真实地存在过,塑造了他此刻的轮廓。
人生至重,或许并非那宏伟的目标或终极的答案,而是那无数次不起眼的情感迸发,是这一路行来,不带走什么,只记得自己来过,自己记得。记得那些笑,那些泪,那些愤怒,那些温柔,那些迷惘,那些瞬间的顿悟。纵使历经创痛,体无完肤,但此刻,他还活着。
心脏在胸腔里搏动,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血液在脉管中奔流,带着生命固有的温热。他抬起手,看着掌心交错的纹路------这具躯壳仍在运转,这个意识仍在思考!一丝极淡、却真实的欣然笑意,悄然浮上他干裂的嘴角。
二十二
他再次望向窗外。夜,呈现出一种深邃而包容的美。月牙弯弯,清辉如练,仿佛一位慈悲的美人,向尘世投下温柔的、芬芳的薄纱。万物在静默中并未沉睡,而是在演奏着一曲宏大而优美的夜曲。亘古的故事在星光下低语,悲与喜,聚与散,善与恶,如同纠缠的藤蔓,在时间的长河中交织、缠绕、生生不息......此刻,一种超越悲喜的释然,像初春解冻的溪流,缓缓升腾于他心间。
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触摸到“活着”的肌理。不是通过书本,不是通过哲思,而是通过这具疲惫却仍在呼吸的躯体,通过窗外那平凡而动人的夜景,通过胸腔里那颗经历过绝望风暴却仍在跳动的心脏。活着,如此自然,又如此深刻。活着,也许就只是为了这“活着”本身。因为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活着,能在无边的荒诞与琐碎中,辨认出、珍视起那些微小的、真实的“值得”------一声鸟鸣,一阵清风,一个善意的眼神,一次思想的闪光------这本身,已是存在赋予的最大所得。那些从未被“为什么活着”困扰过的人,他们活着,或许便只是存在。而他,在深渊中挣扎过、追问过,此刻抓住的这缕微光,虽微弱,却带着挣扎后的温度。
他想去更美的地方,遇见更好的人,收获更温暖的关怀......这个念头不再虚幻。或许,这充满缺陷、痛苦与荒诞的人间,终究还是值得的。人间至味是清欢。活着,便好。
这便是他在深渊般的追问与绝望的泥沼中,耗尽心力,终于抓住的那一缕微光。它不耀眼,不炽热,却足以照亮脚下寸土,指引他推开那扇紧闭的门。
深邃的黑漆夜空,不知何时,东方已悄然褪去浓墨,显露出铅灰色的、朦胧的远方轮廓。那亘古凝望大地的天际线,正被一种柔和的、难以察觉的暖意悄然洇染。晨曦的气息在稀薄的空气中弥漫,像无形的画笔,悠闲地在空白的天幕上舒展,仿佛昨夜的浓黑从未存在过。
二十三
他长久地凝视着那抹微光。房间里依旧昏暗,但窗外的世界正在醒来。
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带着雨前泥土的清新气息:
趁着雨未落,出去走走吧!
他站起身,动作带着久坐后的僵硬,却异常坚定。走向那扇紧闭的、落满尘埃的门。手指触到冰凉的门把,金属的寒意让他微微一颤,随即,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从指尖蔓延至全身。
他深吸一口气,拧动门把。
“咔哒”。
门轴发出干涩而悠长的呻吟。
他,推开了那扇门。
门外,是尚未明朗的、铅灰色的晨光,混合着潮湿的空气和远处隐约的车流声,扑面而来。
“明天,该有个好觉吧。”他想。
一切从沉眠中苏醒。而沉睡在失眠中的少年,推开了失眠的梦中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