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总是些令人困倦的日子。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闷热如茧,将人紧紧裹在无边的滞涩里。欲雨的天泛着青白,吝啬每一滴甘霖,使人在这凝固的穹顶下劳碌、颓唐。连绵的压抑中,连呼吸都觉费力,那扇紧闭的门,便长久地锁在尘埃里,也锁住了向外探求的欲望。
门,静默地隔绝了白昼的余光,最终沉入、融化于无垠的漆黑,与夜合为一体。
他曾无数次问过自己同一个问题,答案纷纭,却指向同一个深渊。他向着夜倾诉——这知己般的夜,这令他恐惧的夜。夜馈赠他无边的寂寞,他回赠夜以绝望与空虚的喻义。夜是阴影,是挚友,是唯一的寄托,是他全部生命的底色。
于是,在这空阔的漆黑里,记忆如泛黄的胶片断续闪回。幼时的无知无畏,少年时的狂妄批判、肆意妄为、随波逐流……那些不可挽回的褶皱,荡起涟漪又沉入遗忘的角落。过去的一切恍如隔世,像另一个主角上演的滑稽剧,硬生生塞进他的脑海。他惊恐地悲哀,仿佛自己与那段名为“曾经”的时光,被一道令人窒息的鸿沟深深割裂。
人生,不过三万日夜的沙漏。
或凝为史册墨痕,或散作宇宙尘埃。
相逢者万千,驻心者百十,重逢者二三。能刻进生命的指纹,不过寥寥。
这些岁月,是几串无意义的数字;那些名字,是不明所以的代号,他甚至辨不清它们是真实的血肉,还是无数次梦醒后残留的幻影。
从幼儿园到高中,构成他生命的似乎只是一组组标签,几类固定的角色:
同学、老师;同学、老师;同学、老师……
仿佛生命只需这些角色来填充阶段。因缘际会或情非得已,聚在一处演一场戏,落幕时只剩空洞的身份,然后各奔东西。至于扮演者是谁,是他,还是另一个“他”,又有何分别?只要能上演这些故事,是谁都无所谓吧?
生命似乎只是身份的匆匆过场,尽兴而来,兴尽而去,不着痕迹。
他无神地瘫在椅上,指尖滑动屏幕:“以色列军方杀害联合国人道工作者……” “特朗普驱逐移民,洛杉矶骚乱……” “美关税撼动全球……” 司空见惯的喧嚣,零星的浏览量印证着麻木。他闷闷咀嚼,随即弃置在记忆的荒径,任其锈蚀。新闻终成旧闻,不过是为忘却准备的祭品,如同聆听异域传说。
永恒地为着无意义的利益争夺着,亘古地对着不公和荒诞麻木着……最后,好像所有人都忘了自己曾经是什么,忘了自己作为一个“人”而存在,而不是权力与金钱的机器与奴仆。
他偶尔想象那片灵魂的残缺之地——中东。导弹撕裂锈蚀的天空,断壁残垣间悲泣与怒吼交织,绝望与恐惧浸透每一寸焦土,鲜血无声渗入尘埃……那么远,又那么近,却总隔着一层不可逾越的灰色浓雾,于他人,不过是遥远故事激起的微澜。
无论他如何辗转反侧,四周仍是铅灰色的天——幸而没有导弹;他如困兽在迷雾中挣扎前行——幸而还能站立;他在荒原彳亍,寻觅同行者,终无人等候——便自悯自乐,与时间为伴,偶尔凝望不复回的流云,滑过生命的罅隙。
于是,目睹太多沉重的破船,拖着搁浅的残骸,在远离海洋的滩涂上刻下深痕。海风吹过,沙砾无声掩埋所有被破败的所有的所有。
夜的朦胧宛如将他置身于一场梦境,一切都荒诞而又扭曲,他却认为是理所应当。一股歇斯底里的质问在他喉头翻涌,最终却泯灭于门内这死寂的黑夜。
这问题将他撕裂,灵魂粉碎又荒诞重组,内心每一处隐秘、羞耻的角落都被这紧闭空间里的寂静赤裸裸地袒露。他看见那颗被无数层面纱包裹、千方百计麻醉、期望改变却又无可抵抗的心脏——那颗属于所有人、无可逃避的原初之心。
他奋力寻求救赎。啃读存在主义、荒诞哲学,翻阅《老子》《金刚经》,用无私精神说服自己,灌输忧国忧民的情怀……然而,每次直面那颗心——不,是整个人类共有的、不堪隐蔽的灵魂——一股毁灭欲便骤然升起。他不是默尔索,他想成为毁灭一切的卡里古拉;刺骨的寒冷攫住他,如蝼蚁瑟缩于极寒之地,圣洁的雪也只能令他冷冽;他想逃离,他想起“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屈原,屈原选择了逃避,逃开了肮脏的世间。屈原是一个懦夫,同样,他也一样。
他用尽气力,在纸上写下那个问题:“为什么活着?” 如此简单可笑,又如此沉重如铅。但也是这么一个问题,困扰着古今无数的灵魂,如同一个古老的诅咒,落在每一个不愿麻木、直视深渊的人头上。所有承受这个诅咒的人,在经历存在之痛的同时,也常被世间的喧嚣所隔绝。
他看见那一张张不解和疑惑的脸,他听见那一句句嘲讽和嫌弃的话,他感到那一阵阵过去遗忘遗留的痛苦的心悸。
痛苦与恐惧翻涌:
——中学时鼓起勇气走上讲台,播放The Beatles的摇滚。台下无知的嬉笑嘲讽如针芒。“Hey Jude, don't make it bad…” 的歌声仿佛越来越远。他企图自慰,却如犯错般惶恐低头;
——满心欢喜写出散文寻求共鸣,回应多是轻佻调侃;
——满怀期待创办诗社,报名者寥寥,最终教室沦为自习室,留他独坐台上,数天心血付诸东流;
——开学第一天课间读《罪与罚》,语文老师斥责“浪费时间”“不务正业”。那位老师,似乎不识陀思妥耶夫斯基;
——忘不了班门口,班主任的训斥:“看书无用!”“校规禁止!”“天天看书还是一无是处!”字字如刀,深刺进门后那颗孤独的心……
他兴致勃勃地读书、听歌,在诗海中推敲,文思泉涌书写胸臆,见不公则愤,见小人则厌,向往远方旅行,流连街巷觅食。心中有万千言语,路上有无尽向往。
可是,这一切,似乎永远是一个人做,一个人看,一个人想,一个人走。欲开口,却发现无人能说,无人愿陪。他格格不入:当众人埋首学业,男生沉溺游戏,女生热衷追星,他试图分享的思索与热情,总被视为不合时宜,古怪而多余。一次次受挫后,他表面愈发自傲,内心却越发自卑。他把自己更深地锁在门内,不屑开口,不敢开口,不敢展露,不愿承受,更不愿面对。
他公开发言时浑身颤抖,想做任何事都犹豫再三,终不敢实践。私下高喊“纵吾一人独往矣”“举世皆浊我独清”“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可面对看不惯的事,却不敢吐露一字,只以“不屑争辩”掩饰怯懦。
他知晓万千道理,梦想诗与远方,此刻却只感到无边的孤独与对自己的失望。他不知为何而活,既不能为理想献身,也无法向现实妥协,感受不到生命的价值,找不到坚持的意义。
然而,他再次望向窗外静谧的夜。昏黄路灯下劳作的身影,牵着孩子散步的父母,深情相拥的恋人……
他回想起亲人的关切,朋友的热情,陌生人拾起的书本,卖包子阿姨多送的热气腾腾的包子……
父母虽平凡、不解,仍予他无限的爱;同学们在学业中奋斗,在游戏追星中寻片刻欢愉,他们构成社会的基石,以自己的方式活着、贡献着;各色人等,辛苦劳碌,或许无高蹈思想,却在尘世中紧抓属于自己的、微小的实在幸福……
他思绪漫游,总在无解命题上盘旋。千百年来哲人探索不息,何曾觅得普世真理?无尽的跋涉似无终点之旅,但或许意义不在终点,而在沿途的花开花落。锲而不舍的追寻,只为无际苦难中那一抹欢愉。或许生命本由苦难构成,而人生,确由那零星的、须臾的欢愉写就。
久坐于这方封闭的斗室,思想纵能飞扬,终是百无聊赖,他如死物般沉寂、发酵。
他想,人活着是为快乐。快乐何在?快乐是情感,是寄托,是信仰,是依靠。人生在世,支撑常在一种“寄托”——非独指宗教。有人信神,得心灵慰藉;有人迷游戏,获精神满足;有人甘奉献,寻存在意义;有人求真善美,求价值升华……
无论何种,皆蕴含一种投入的热情。试图绝对清醒、无所凭依者,常坠入更深的孤绝。
快乐不尽相同。今时某些狂热追捧之物——极端游戏沉迷、偶像崇拜、低俗文化——其强度或堪比历史极端信仰。然真正价值在于:人生不应沉溺虚妄或有害的“极乐”,而应在追寻或创造美好中获得坚实幸福。
或如王国维信仰美学,或如李大钊坚信其道,或如为信念发声者,或如无数劳碌却给人间带来一丝温暖的街坊……
他思索,或许认识到自己活着,并在这荒诞与苦难中,努力辨认、珍惜那些真实的、温暖的瞬间——亲人的温度、陌生人的善意、思想的闪光、偶然邂逅的美——这本身便构成了一种活着的姿态,一种对虚无的沉默反抗。
他一路走来,或许孤独,但并非无人陪伴;或许痛苦,但仍拥有过快乐。
无数人如过客,纵然不完美,纵然带来苦楚,却也构成了他行至此处的所有,乃至他的一生。痛苦源于他们,快乐亦源于他们。他们来了,走了,擦肩而过,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记。
人生至重,或是那无数次不起眼的情感迸发,是一路行来,不带走什么,只记得自己来过,自己记得。纵使历经创痛,但此刻他还活着,并意识到这“活着”本身,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在无边的黑夜里,就是一种需要承担的状态,一种沉默而坚韧的反抗。
他再次凝视纸上的诘问:“经历无数痛苦去追寻一个答案,真的值得吗?”
他感到心脏在胸腔里搏动,血液在脉管中奔流——他仍活着,仍能思考!一丝欣然的笑意浮上嘴角。他望向窗外,夜很美。月儿弯弯,似在微笑,那笑意如美人轻披的薄纱,柔柔地、芬芳地笼罩世间。万物在静默中奏响优美的夜曲,亘古的故事在星光下低语,悲喜、聚散、善恶交织……此刻,他心中却升腾起一种超越悲喜的释然。
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触摸到“活着”的肌理,如此自然,又如此深刻。活着,也许就只是为了这“活着”本身。因为能意识到自己活着,能在无边的荒诞中辨认出那些微小的、真实的“值得”,这已是最大的所得。而那些从未被此问题困扰的人,他们活着,或许便只是存在。
他想去更美的地方,遇见更好的人,收获最温暖的关怀……或许,这人间终究值得。人间至味是清欢,活着,便好。
这便是他在深渊般的追问后,终于抓住的那缕微光。
深邃的黑漆夜空,渐渐显露出铅灰色的远方轮廓,亘古地凝望着沧桑大地。那铅色的天际线,悄然洇染上一抹柔和的霞光。晨曦泼洒在空白的天幕上,悠闲地舒展,仿佛从未有过黑夜。
趁着雨未落,出去走走吧!
他站起身,走向那扇紧闭的、落满尘埃的门。手指触到冰凉的门把,一丝微颤传遍全身,随即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推开了紧闭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