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是一个两百户左右的同姓村庄,四面环山,自我爷爷的爷爷辈,以及我的童年,都安顿在这众山的臂围里。十几年前,乡亲们集资开通了山外的乡路,小车能行驶进村口。今年七月,我拣了阳光静好的一天,回去了我情牵梦绕久违的故乡,回到我最初的那句啼声里。
在窄窄的村口,我跨过家乡唯一的一座拱桥,它横跨溪涧,外来的文化就是通过这座小桥悄悄地进入村庄。我顺着那熟悉的石路,游走在弯弯曲曲、用大大小小极不规则的石板铺就的古巷道间,石板路在我的脚下打滑,如我一瘸一拐的情感,在惠畅的风中趔趄,入眼的都是土生土长的风情。
故乡倒像柴堆和稻草垛一再缩小,一栋又一栋风烛残年的石墙老屋空无一人,灰土脱落,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是铁将军把门。一把锈锁,锁着里面腐烂的霉味,在墙角搁下已久的锄头,成了一种摆设,它刺眼的铁锈分明是一道道季节的伤口,只有蛛网织满的窗棂还在守候着什么。
这熟悉的故乡,已淡去了炊烟茂密的背景,牧歌被重新填词,夜莺的传说已严重失真。人迹渐疏,脚步干涸,谁能分清哪个脚印里还游弋着仅有的一点茶香?季节的颜色也越褪越薄。一阵斑斓的悲怆汹涌而至。我从未意识到我的家乡正在一点点被掏空,总感觉到她的空荡,像一片镂空的枯叶,再也不能返回到光鲜的枝头。
我想,一座村庄并不想变空,她只是走失了太多的岁月。我披一身旧事,沿着熟悉的走向,习惯性地来到我爷爷奶奶的故居前,心中掠过一抹柔软的情愫。自从爷爷奶奶相继长眠在故乡低矮的山麓后,老宅就像一把胡琴,当叔叔举家搬去别的城市后,就扯断了我们归来的琴音。老屋历经风雨,历经暮霭与残阳,渐渐矮下去了,苔藓已将石砌的台阶捆绑得奄奄一息,墙根细密的杂草,让某种沧桑变得天衣无缝,木质的楼板,透着旧梦时的冰凉。不管我心中有多黯淡,但温暖一定是从屋檐落下的第一个生动的词,让我在这个词语里做着儿时的梦,会意成长的喜悦。
我不知道,这种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年轻一代就像生长了翅膀学会了飞翔的鸟儿,不再满足于在村头的枝头上跳跃,都对“更高处”有着一种自觉的向往,最终形成了一种氛围,都背着行李,离家打拼。远离的人,真的远了,我孩提时一起在田间地头玩耍的小伙伴都在山东、湖北、广西、广东等地,扎根创业,侧身于另一种别于故乡的生活,为平生欲求所累而不知归途,别无选择地成了一片无根的漂浮的萍。
在故乡,认识我的人越来越少,或许再过些年,甚至没有人能叫出我的名字。我在村庄默默地走着,只见年老体衰的老人形单影只贴着破败的墙根,蹒跚而行,经过他们的身旁,他们用一种怪异的表情,看着我的陌生。我用家乡特有的方式趋前与他们打招呼、敬烟、问候。我路遇一位远房表叔,父亲常劝我有机会进村看看他。年轮无情,印象中年轻的形象已荡然无存,古铜色的脸上,刻满了人字的沟壑,皱裂的双手,见证了岁月的沧桑,他的话音虽含混不清,但字字句句我听得分明,“你不打招呼,我都认不出你了。”接着他放低了声音,“我老了,不中用了,没能把祖宗留下的这块地侍弄好,都差不多撂荒了。我们老了,村庄也老了。”一脸的无奈。路经我当年上过一个学期的村办小学,当年的校舍,已变成了一片废墟,被杂草包围着,如一本线装书那样蛰伏,封面落满二十多年前的灰尘,那一个个生动的表情,那一串串故事,静静地深埋在岁月里。
一切如风,如风一样匆匆。一切如水,如水一样东逝。空寂在故乡开始成倍地繁衍,故乡的老人也越来越老了,但我不能漠视他们内心的那份渴望,从他们浑浊的目光里,我看到他们渴望孩子们归家,让寒夜生暖,到荒芜的地里种上庄稼,让锄犁在春天的故乡开花。
故乡第一次以这种形貌呈现在我的眼前:原来从山涧徐缓逸出的清澈的溪流干枯了,露出沟底那张衰老不堪的脸皮;上山的路也被荒草吞没。撂荒的田野里,满是细茅草,在阳光下疯长,有的田埂被风雨撕开了口子,塌陷了,焦渴的水田,呈现出干裂的唇。冥冥中记得,村庄周围沟渠里蓄满了蛙鸣,那一片片田地,经父辈们汗水与泪水的浸泡,显得那样的黝黑、松散,在柔和的阳光中焕发出夺目的光泽,他们用锄头抵达岁月的深处,一锄锄将青春翻晒。在那个苦汁浸泡的年代,他们为了一分薄地,都争得面红耳赤,但一点也不妨碍他们相互之间和睦相处。日复一日,他们固守着自己的本分,固守着那种如青石板一样的质朴,他们都沉溺在一种风俗和习惯里,怡然自得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我原以为心向之、梦往之的故乡,整个乡间人丁兴旺,散发着健康与丰腴的光芒,在漫野花开的沿途,有小男孩与小女孩开心地笑着、闹着。在这个季节,在院角墙头,山花热闹明丽,种子点亮农事,无数的农具,发出铁的声音,发出木的声音,满村的乡亲以赤足的虔诚深入乡土,会把田野齐刷刷地播满了稻苗,在亮堂的屋宇下,用方言土语谈论着一年的收成。牛群从山顶飘到山涧,啜饮那迷人的山野,羊群簇拥着上了一个又一个梯田畔……
或许,我的故乡不是在地面上沦陷,就是在我的心灵里沦陷。面对走向垂老和空寂的故乡,我在发呆。我的心,就像一只装满了奶汁的水瓶,一下子就被谁喝空。是谁掏空了我的故乡?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知道,故乡只是一天流淌不息的生命之河,弄不清源头和结尾,只知道,人是故乡最本质的资源,是故乡所有财富的创造者。(2104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