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柳绿的春耕时节,在赣南北部林溪村的田野里,五、六台“铁牛"在主人的操控下,冒着淡淡的青烟,“咚咚咚……"响着,匀速地在水田里耕作,后面翻起一行行整齐的泥垡,仿佛平静的水面荡起浪花。田野周边的小河畔、山脚下三三两两的大小黄牛正悠闲地享用着青草绿叶,沐浴着春风暖阳。眼前的情景,让正在这里放牛的瑞发心中颇为感慨,联想起自己所经历的小村牛事。
一
两鬓斑白,满面红光的瑞发年过花甲,脸上总是绽放着自信的笑容。他一手拿着雨伞,一手拿着一根赶牛的细竹枝,背着的包里放着手机和一瓶茶水,脚上穿着一双解放鞋,两眼不时地看着那些正在吃草的牛。他同牛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瑞发所在的林溪村,属丘陵地貌,山上树茂林密,一条源自山林深处的小河自田野周边的山脚下蜿蜒流过,是一个典型的山青水碧的秀美小村,历来是个草丰牛肥之地。
大集体时,耕牛归生产队所有。有老人或小孩适于照看耕牛的家庭以抓阄的方式确定哪头牛分到谁家放养。喂牛和垫牛栏的稻草由生产队统一安排,依次到各家各户凭票领取。放牛是小孩上学前、放学后的主要劳动。瑞发上小学三年级时开始放牛,清晨,早早起床,或邀伙结伴,把牛赶到绿草如茵的山上。或独自一人把牛牵到青草嫩绿的路边沟旁吃草,待牛吃得肚子两边圆鼓鼓了,才把牛赶回到牛栏关上,自己急忙回家,匆匆吃过早饭赶去上学。
那时,人们以自家放养的牛膘肥体壮,毛色油光发亮为荣。若谁家放养的牛皮包骨头,是会遭到众人嘲笑的。为此,村里放牛的孩子同瑞发一样,情愿早起,或饿着肚子也要让牛吃饱喝足方回家。生产队让村里一位叫冬发的老人专门带领村里的孩子们放牛,六十来岁的冬发对村子周边的山山水水了如指掌,哪里的水草丰美,哪天到哪里放牛,他自会做好安排。孩子们有何不懂的问题,也可向他请教。瑞发与伙伴们趁放牛之时,在小河里学游泳,山上玩打仗,这是他们最开心的时候。也有时带上各自的连环画、小说、课本等书籍,相互调换着看。朝阳晨风中,广阔山野里,朗朗的书声常常与鸟儿的鸣唱相伴。放牛,让瑞发和伙伴们的生活充满少年的乐趣。那次,因学校考试,瑞发当心上学迟到,放牛比平时稍早了些回家,母亲知道牛未能吃饱,重重地训了他一顿,“让你不吃饱去干活、上学,你受得了吗?!牛是不会说话,它也同我们人一样!饿着肚子也受不了!”此后,瑞发放牛再也不敢提早回了。在小村有一支古老的山歌描述放牛孩子的境况:“放牛孩子挺吃亏,牛梢竹子串蓑衣,归得早会挨骂,归得晚会肚肌。”瑞发和其他放牛的伙伴还常常在放牛时听从父母吩咐,用镰铲一端挑上一粪箕,拾回牛粪倒入自家粪坑,腐熟后用于肥田。
村子北端名为风下的古树林旁,有一幢建于唐代粉墙黛瓦的古庙,庙的正面是一大院子,院子内一棵古柏高大浓绿,一口大大的石质香炉被掀翻在地,整幢破败的庙被分隔成十多间生产队关牛的牛栏。瑞发家放养的牛就关在其中一间。有时,下午放牛回来得晚,走进这阴森森的破庙里关牛,瑞发总是心惊肉跳,害怕得很。提高嗓子喊着“快点!”“进栏!”把牛赶进牛栏,快速把牛栏门扣上,几步就跑出了庙院的大门!
“点灯省油,耕田爱牛。”哪头牛由谁用于耕作,由生产队安排,广阔的田野里,常常是一、二十头牛同时作业。一个个犁田耙地的好把式摇着犁,扶着耙,挥着细竹枝指挥耕牛行走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好一派“块块荒田水和泥,深耕细作走东西。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的诗情画意。生产队记工分一般按出工时间记,但若相同的出工时间自己耕作面积明显比他人少,别人不说,自己也会感到羞愧。因此,每个人都在下班时让牛吃饱休息好。那时,瑞发的父亲去犁田时随身带上一把木柄铁质似梳子状的小铁耙,趁耕牛休息时,手握小铁耙仿佛给自己的孩子梳头般,在牛的体表来回梳理,给牛理毛除虱蜱。
每年春耕前夕,公社兽医站的两名兽医会来到村里,对生产队每一头牛进行体检。兽医扒开牛的下巴,观察分析牛的牙龄、取食与消化功能,并施以放针,抹上食盐,给牛洗口洗舌。背上和腹部两侧还要一遍遍抹上茶油,那牛毛看起来油光滑水。每当这时,瑞发总喜欢同父亲一起把自己家放养的牛牵到生产队晒场上,看着兽医如何给自己天天放的牛做检查,希望不会有什么病。随即,生产队安排两位老人在队房里烧起大锅灶,熬制米浆,饲喂每一头耕牛,犹如犒赏即将出征的将士,给耕牛增加营养,增强体质,为紧张繁忙的春耕做好充分准备。
那年,瑞发赶着他家放养的水牛牯与生产队另一头体型庞大,正处青年的雄壮水牛牯在耕田收工的村道上狭路相逢,两头水牛牯同时头一昂,仅过几秒钟,便不顾一切地往前冲,一头撞向对方,狠命打斗起来。从路上打到田里,从这坵田打到那坵田。两头舍命打斗的牛牯或进或退,或僵持不动。只见泥水四溅,两头浑身泥浆的牛或头顶头,或牛角顶刺着对方的脖子,架着对方的下巴,不时发出牛角碰撞的“咔咔”声。八条腿绷得笔直,牛眼瞪得特大,似乎目空一切,打得昏天黑地。任由赶来解斗的汉子们奋力牵拉牛绳、用竹篙敲打牛头,甚至用火把伸到牛头前驱赶,都无济于事。看热闹的人们站满了路道,一个个看得心惊胆战。平时,瑞发在山上放牛时,曾与伙伴们一起把自己放养的那头水牛牯作为本村善斗的牛之一,赶去与邻村好斗的水牛牯斗牛比赛,村里小伙见了也跑来观战,还大声喊起激牛奋力打斗的号子:“喏呵呵——,哩喏呵呵——,碰斗斗——!”但此时此刻谁也紧张得不敢做声。瑞发的心弦绷得紧紧的,全身不时瑟瑟发抖,十分担心自己放的牛在这场空前激战中受伤出事。
曾经,生产队两头黄牛牯打架,其中一头被顶下崩岗摔死。生产队派人将其剥皮肢解后,运回生产队队房,牛肉以低于市面价出售给本队社员食用。那次,瑞发的父亲因手头拮据,便去到队房与其他几位社员一起“倒草”,即把蒸煮过,生产队取过了肉的牛骨上残余的细肉筋头用刀细心削下。如此辛苦一个多小时,收获大半钵,经母亲巧手加工后,一家人都吃了次牛肉。瑞发最怕自己放养的牛也会如此,突然就成了家家户户的下饭菜。
为避免再次发生类似事件,数天后,生产队请来兽医,在数位壮汉的协助下,将那头雄壮好斗的水牛牯做了阉割手术。
二
农村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生产队原有的所有农具分至各家各户,耕牛也不例外。俗话说,“牛是农家宝,有勤无牛白起早。”一户农家有了耕牛,田地就得以顺利耕作,也有了量多质优供肥田的牛栏粪。分到自己家的耕牛,买与卖可由各户自主决定。生产队干部根据本队人口和每头牛的年龄、健康状况等分配好各头牛耕作多少人口的土地。之后,以抓阄的确定哪头牛分到谁家,或由哪几户人家共用。抓阄那天,大家都希望能抓到年轻肥壮的母水牛、或母黄牛,或者健壮的黄牛牯。为此,母亲按小村人习俗,专门为全家做好一碗寓意为红红火火,步步高升,事事顺心交好运的红高肉,烫好一壶滚烫的米酒让全家食用,寄希望今日抓阄的瑞发有好手气,全家人有好运气!在队房里,用纸写好并搓成小纸团的阄放在一竹筒内,抓阄人依次手持一双竹筷伸入筒内夹取。当轮到瑞发夹阄时,因心里太过紧张,持筷子的手也瑟瑟发抖。真是天随人愿。瑞发家九口人,抓阄分得一头年轻的母水牛,一家人十分开心!须知,母水牛,不仅耕作有力气,只要照顾得好,很快就会下崽的呀!
为把牛照顾好,家家户户都舍得花钱,建起了通风干爽的宽畅牛栏,谁也不愿把自己家的牛关在那幢破败的古庙。瑞发的父亲不管干什么活,甚至在赶集的路上,都要割上一筐青嫩的草喂牛。冰天雪地的天气,当心牛喝冷水受冻,瑞发在家里烧好热水提到牛栏去喂牛,还要调好米糠,或用大米煮好稀饭摊凉后让牛食用。一旦天气晴朗,冬阳暖照,瑞发的父亲又把牛牵到背风向阳处晒太阳,喂饲料。为赶农时,冒雨春耕时,瑞发情愿自己带着斗笠,穿着笨重的蓑衣,也要把新买轻便的塑胶雨披披挂在一同辛苦耕作的牛背上,生怕耕牛淋雨久了着凉。两年后,母牛产崽。以前一直给生产队照顾牛的瑞发和父亲,现在自己家里不仅有了牛,而且拥有两头牛,对一户农家来说,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呀!父子两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每年春节贴春联时,瑞发也要在自家牛栏门上细心地贴一张写有“农家之宝"“致富帮手"“母子健壮"字样的鲜红横披。
“雷打冬,十间牛栏九间空。"这是流传在赣南乡村的一句农谚,意思是,立冬那天若响了雷,则空气湿度较大,整个冬天会冰雪天气多,耕牛易受冻至死。但那时的乡村,家家户户视牛如宝,悉心照料,无论天气如何寒冷,也不曾有哪家的牛因冻而出意外。但村里的东生却没那么幸运,他家一头黄牛牯在犁田回家,路过一深涧上方的石板桥时,石桥板突然蹋陷,牛随桥板掉入深涧。在众人帮助下,好不容易把牛从深涧中救出,但牛不能站立,经多方求医,末能挽救其性命。对于东生,此事发生犹如祸从天降,虽非“三年烂饭砌高楼,三年稀粥买头牛”的年代,但当时东生的家境没有经济实力立即买回耕牛。那年夏收夏种的“双抢”之季,因舍不得花钱请他人带耕牛为自己代耕,一家人手持镰铲把水稻田翻完,东生让妻子站到辘轴上,他和儿子用一“兀"字型木架共同扛在肩上,铁链将木架与辘轴连接,父子俩顶着烈日,挥汗如雨,拉着辘轴,一步一步在田里奋力前进,干起了以往耕牛干的重活,将田整平莳下晚稻。
驯牛,在赣南乡村称为“教牛”。那年,瑞发家的小水牛长至两岁了,健壮高大,到了该学拉犁耕地的时侯了。开春之季,父亲选定好吉日。一大早,父亲便用镰铲扛着犁和牛轭,瑞发牵着早已穿过鼻子,系好缰绳的小水牛,他们来到村东鹭溪河沙滩上。太阳还没出,大地晨雾飘缈。按老祖宗传下来的做法,教牛犁田,首先应在沙滩上,沙滩疏松,刚学犁田的牛拉起来轻松。再者,沙滩干燥,便于操作。父亲放下工具,将接在一根杉木棍顶端的麻绳系在牛鼻处的缰绳上,这根长一米左右的用于教牛的杉木棍称为“杈教”,父亲将之交瑞发双手握着,并叮嘱:“用力压着杈教,让牛低着头笔直朝前走,直到调头。”父亲把与犁用铁链连接的牛轭放到牛肩上。可是初次牛轭放到肩上的小水牛,很是不适应,四脚乱跳,头颈上抬,好几次把牛轭抛下,歪斜到一边。无论如何,就是不从。费了好一阵功夫,才极不情愿地朝前走。但第一次拉犁的小水牛不听使唤,走走停停,步子零乱弯曲,瑞发不得不用力向下压着杉木杈教,父亲也一次次边挥动竹鞭、抖动牛绳,让牛纠正行走方向,边扶正插在沙里的犁头。口中还不时地配合动作与要求大声喊着:“走!"“偏!"“转头!"“哼——”让牛慢慢学会动作,听懂口令,直到沙滩上留下一行行犁过的痕迹。一早上下来,父亲和瑞发都累得气喘吁吁,精疲力尽。好在之后数天,小水牛一天比一天听话。连续七个早上后,就到田里实战训练了。
农村家家有了责任田,户户都少不了耕牛,耕牛交易日渐频繁。位于林溪村北鹭溪河畔,毗邻于兴国、万安两县的耕牛交易市场-----石龙牛市复市了。虽然在大集体时期石龙牛市中断交易二十来年,复市后,每逢农历三、九,来自邻近县市的售牛、购牛客都云集与此,牛市交易热闹火爆。瑞发看准养牛赚钱的良机,家里增养了两头母黄牛,既用于耕地,也繁育牛崽。一头母牛三年下两崽,两年多,牛崽又能售出好价钱。瑞发在父亲的指导下,在耕种好田地的同时,每天与父亲一道精心照顾好家里的六七头牛,每一头母牛都仿佛成了家里的聚宝盆、摇钱树。那次,瑞发家一头养了十二年的母牛,因年龄太大,牵到石龙牛市出售,当谈好价钱收了款,牛贩子在其手上接过牵牛绳欲牵走时,背上和腹部两侧骨骼突起,显得老态的母牛两眼盯着精心照顾自己多年的老主人不肯移步。在牛贩的用力拉扯下,老牛走了几步,又强忍鼻子被拉扯的疼痛,突然停下,回头两眼盯着瑞发。此时,他清楚地看到,老牛眼里流出了难舍的泪水。老牛这一表情,让瑞发心头一震,禁不住两眼一热,两行热泪夺眶而出,“这老牛也通人性,有感情呀!“老板!不好意思,这老牛我不卖了。我心都疼了!”他当即把刚装入包里的钱掏出退回对方。
三
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大量农村青壮年劳动力外出务工,农村劳力严重短缺,孩子们学习任务繁重,家家都难以安排人手每天放牛。此时,瑞发家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到本乡集市上购买了一种体积小、轻便,以燃油为动力,可犁可耙,耕作效率是一头牛数倍的小型耕耙机,村里人俗称其为“铁牛"。农忙时,用于耕作;农闲时,贮放于农具间,节省了大量照顾和放牛的时间。从此,小村耕牛数量逐年减少,田野里老牛“不用扬鞭自奋蹄"的耕作景象被一台台不知疲倦的“铁牛"取代。真正是“十间牛栏九间空"了!但村里瑞发等人家的牛栏依然未空。
村北牛市逐渐由耕牛交易转为肉用牛交易。享有“肉中骄子"美称的牛肉在市场上的需求量越来越大。同牛打交道有着不少经验的瑞发与村里十多户人家也陆续养起了肉用牛。村里的道南、瑞星等人家在政府专项资金扶持下也充分利用当地适于养牛的自然条件,建起牛栏、购来种牛走上养牛之路。瑞发还在水草丰美的村西山坡上建起九间牛栏,一家人也搬至牛栏边新建的房屋住下,过起了“牛上唱歌牛下坐,夜归还向牛边卧"的牧牛生活。现在瑞发家的三十来头牛,几乎每头牛的颈脖下都系着一个银白色的铃铛,牛即使在密林中吃草,未能见其身,却能闻其声,那清脆的“叮当、叮当”牛铃声传得老远。这一阵阵牛铃声对在大山里放牛寻牛十分方便。瑞发对自己养的每一头牛都有种特别的感情,“白颈”“肥仔”“黑汉”“中秋节”等等都是他给牛取的名字,不仅了解形态特征,还把它们的取食习性、出生日期、成长状况、住哪间牛栏、哪头母牛所生等都一一记录在案,有的还用手机拍好照片。每天看到自己的牛伴随着“叮当、叮当”的牛铃声走出牛栏,在山野林间溪边吃草休息,踏着夕阳余晖回到牛栏,心里就踏实愉快,黝黑的脸上总是露出甜甜的笑容。一头头吃山野青草,饮山泉溪水长大的牛不用到牛市,一个电话,便有客商上门来购买。
如今,林溪这个肥料足、粮果丰的小村,绿树掩映着幢幢楼房,大小车辆开进一个个农家院子,不知疲倦的“铁牛”奔跑在田野耕作,一车车牛粪运至田野果园用做肥料,膘肥体壮的大小黄牛悠闲地在山脚溪边享用青草山泉。瑞发不止一次发出感慨:现在的社会发展真快!我们农家人养牛的作用与以前是完全不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