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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泽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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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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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汉林的风

七月的城市,被骄阳架在火上烘烤。太阳白亮得刺眼,将柏油路面炙烤得浮起一层扭曲的热浪,路旁蔫头耷脑的草木连呼吸都带着滚烫的叹息。空气粘稠滞重。空调外机在楼宇间轰鸣,喷吐出的热风非但不能解围,反为这闷热增添了几分焦躁的杂音。这时,好友大林在微信里发来了罗汉林的照片,问去罗汉林不。画面里,云雾被山风揉碎,缠绕着青瓦白墙的村舍;湿润的路面上,宿夜的晨露尚未散去,颗颗晶莹,默默映着初醒的天光;隔着屏幕,仿佛也能感受到那裹挟着草木清芬的山风,正带着山野的凉意扑面而来。无需多言,我们几家人瞬间达成共识,两辆车,载着满溢的笑语和按捺不住的憧憬,一头扎进了叙永罗汉林那深邃、诱人的清凉怀抱。

盘旋的山路如丝带般缠绕着青翠的峰峦,城市的喧嚣与燥热被层层叠叠的绿意滤净、甩脱。当车子终于停在山腰那栋两层小楼的民宿前,推开玻璃窗,漫山遍野的绿便如潮水般汹涌而入。那是浓得化不开、沉甸甸的绿,带着泥土的芬芳,带着沁入骨髓的凉意,无声地、温柔地包裹上来,顷刻间便涤荡了满身的风尘与疲惫。

放下行李稍作休整后,我们简单地吃了顿午餐。饭后,大家纷纷去午休。老周胸脯一拍,大声道:“你们好好休息,等醒了让你们见识见识老周的手艺,今晚吃安逸的!” 傍晚时分,他钻进厨房。燃气灶里,金红的火舌欢快地舔舐着锅底,燃起暖融融的光。铁锅烧得滚烫,油花轻溅,腊肉片带着烟熏的醇香滑入锅心,“滋啦” 一声,白气升腾,干辣椒的辛烈、腊肉的咸香瞬间在滚油中爆裂开来,化作一股霸道而诱人的香气,穿透窗棂,像一只无形却热情的手,牢牢攫住了每个人的嗅觉。

不多时,一桌色彩斑斓、热气腾腾的山野风味便端上了大圆桌。山间的夜色总是来得格外温存而迅捷,清亮的月光如流淌的水银,悄然无声地潜入。我们围坐桌旁,任由闲适的话语在晚风中飘散。酒足饭饱后,不知谁抹了把嘴提议:“去猴子岩吹风吧!” 月光已把水泥路镀成银白,大家沿着蜿蜒的公路步行上山。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更衬得山林寂静。猴子岩在一个山沟处,刚一靠近,山风便呼啦啦撞满胸怀,吹得头发和衣角纷纷扬起。站在岩边俯瞰,农舍的灯火已缩成几点暖黄,嵌在墨绿的山峦间,而头顶的星子密得像筛子眼。有人捡起石子抛向山谷,回声被风揉碎,余下的只有彼此的笑闹声和松枝在风中的轻吟 —— 这带着草木潮气的清凉,比任何冷饮都更能熨帖被烟火气烘暖的面颊。路边,山风穿过幽深的罗汉竹林,枝叶婆娑,发出连绵的、细碎的沙沙声,宛如情人的絮语,温柔而执着地,带走了肌肤上、乃至灵魂深处最后一丝残留的暑气,只余下通体的清透与微凉。

最令人难忘的,是那场 “抢偏东雨” 带来的惊险与温情。午后的阳光正毒辣地炙烤着院坝,我们围坐一起打着扑克牌,西边的天空还明晃晃地挂着太阳,东边的天际却毫无征兆地骤然变脸!浓墨似的乌云如同奔腾的千军万马,挟裹着隐隐的雷声,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瞬间吞噬了大片晴空。“雨来了!快!” 一声惊呼,牌局瞬间散场,我们嬉笑着、惊叫着,有的帮着主人抢收院坝里的东西,有的关门,有的关窗。几乎就在我们刚刚收拾完的刹那,豆大的雨点便挟着风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在滚烫的院坝上溅起朵朵浑浊的水花。风,不再是方才穿林拂叶的温柔使者,它化身狂野的巨兽,呜呜嘶吼着,蛮横地推搡着门窗,卷帘门被吹得“啪啪”作响,玻璃窗剧烈地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密集的雨帘垂天接地,将远处的山峦晕染成一片朦胧而忧郁的青灰色。大家一边整理被打湿的衣服一边收拾被吹乱的东西,笑声和惊呼声在风雨的咆哮中交织。

突然,“咔嚓——哗啦!”一阵令人心惊的碎裂声从隔壁院子传来,盖过了风雨声!透过迷蒙的雨幕望去,只见邻居那栋老旧的瓦房屋顶,几片青瓦竟被这暴戾的狂风生生掀起、掀飞,重重地砸落在院坝里,摔得粉碎!而那屋里,只住着两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心,猛地揪紧了。肆虐的风雨似乎也因这变故而显得更加狰狞。

雨势终于渐渐收敛,从瓢泼转为淅沥。檐角的雨水依旧成串滴落,在石阶上敲打出清脆的音符。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彻底浇透的浓重腥气,混合着松针、草木被洗刷后的清冽。看着隔壁瓦房破损的屋顶和散落一地的瓦砾,无需言语,我们默契地交换了眼神。

“走,过去看看!”老周率先迈出屋,众人紧随其后。

隔壁小院一片狼藉。破碎的青瓦散落在湿漉漉的泥地上、石阶旁,甚至嵌进了泥里。屋顶上,几处豁口触目惊心,悬而未落的瓦片在风中危险地晃动着。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相互搀扶着站在堂屋门口,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无助,雨水顺着他们深刻的皱纹蜿蜒流下。

“老伯,我们是住隔壁的,来看看有啥能帮忙的!”老周用温和的语气大声说。

“哎呀,这……这怎么好意思……”老汉佝偻着背,声音有些发颤。

行动胜于言语。老周像个经验丰富的指挥官,立刻分工:“大林,去找个梯子来,小心点!其他人跟我一起,先把地上这些碎瓦片清理掉,倒到那边垃圾堆去,别扎着脚!”

没有多余的客套,大家立刻行动起来。几个男同伴小心翼翼地清理悬在屋檐边缘摇摇欲坠的瓦片,用竹竿轻轻捅掉危险的部分。清理完房檐上的危险后,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院坝里、房屋四周,将散落的大小瓦砾一一拾起,搬到了垃圾堆。雨水混着汗水,浸透了衣衫,手掌被粗糙的瓦砾边缘磨得生疼,泥浆溅满了裤腿。两位老人嘴里不住地念叨着:“谢谢你们啊……真是好心人啊,给你们添麻烦了……”

当最后一块悬在檐口的危险瓦片被安全取下,院坝里主要的碎瓦也被大致清理干净时,雨已经完全停了。阳光重新刺破云层,给湿漉漉的世界镀上一层金边。空气中泥土的腥气淡去,松针和青草的清香再次弥漫开来,带着雨后的洁净与清新。我们站在泥泞的小院里,浑身湿透,沾满泥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两位老人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握住我们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谢谢……谢谢……没有你们,我们两个老家伙真不知咋办……”那湿润眼睛里闪烁的泪光,那粗糙掌心传来的微颤的暖意,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力。

雨停后的清晨,天还未亮透,几个好动的伙伴便摸黑往罗汉林山顶爬。石阶被夜露浸得湿滑,手机电筒的光束在盘山公路上晃出明明灭灭的光路,惊醒了沉睡的虫豸。爬到山顶1902平台时,东方的云海已泛起鱼肚白,寒气顺着裤脚往上钻,却抵不过期待的热望。忽然,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金红色的光刃猛地劈出,先是染红半片云絮,接着一轮旭日如同熔金的球体,摇摇晃晃地从云海中挣脱出来,瞬间将连绵的山峦镀上金边。远山的轮廓在晨曦中若隐若现,雾霭像流动的纱幔缠绕在山腰,而我们站在山巅,看阳光穿透睫毛,在脸颊上烙下温热的印记 —— 那一刻,所有的跋涉都成了值得,这来自天地的慷慨晨光,是罗汉林赠予清晨最奢侈的清凉。

钓鱼的日子,总是披着晨光启程。老周背着全套渔具走在蜿蜒山径的最前方,湿漉漉的草叶拂过裤脚,留下深色的水痕。我们拨开缀满晶莹水珠的藤蔓与枝叶,在鸟鸣啁啾中七拐八绕,终于寻到一处被群山环抱、隐秘的山塘。水面上,乳白色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尽,如轻纱般柔柔地缠绕着四周的浓翠,又似一泓流淌的牛乳,静谧安详。鱼线带着轻微的破空声被抛出去,在平静的水面点开一圈圈不断扩散的涟漪,悄然打破了山塘的梦。老周蹲在长满青苔的岸边,神情专注,一边耐心地指点着同行者如何调校那水面上小小的浮漂,一边竟哼起了荒腔走板却自得其乐的歌。那不成调的旋律悠悠然飘荡在湿润、清冽的空气里,竟意外地和谐,成了这片山林晨光里一段独特而生动的音符。时间仿佛被山泉浸透,在浮漂微微的颤动与水波轻柔的荡漾间,缓慢而宁静地流淌。当夕阳熔化了天边的云霞,将它们煅烧成一片壮丽辉煌的橘红与金紫时,我们提着竹篓,里面盛着分量不多、却凝聚了整天耐心与期待的渔获,踏上了归途。篓中的鱼儿偶尔扑腾一下,溅起细小的水花。

老周一回到烟火气十足的民宿小院,仿佛被厨房的召唤点燃,立刻又钻了进去,高声宣布要做一锅拿手的酸辣鱼汤。灶膛里的火苗重新欢快地跳跃起来,金红的光映照着他汗津津却写满专注的脸庞。铁锅里,乳白的鱼汤渐渐翻滚,咕嘟咕嘟地冒起细密而欢腾的泡花,酸笋的酵香、泡椒的鲜辣、鱼肉的醇美,几种霸道的香气在热力的催逼下猛烈地蒸腾、融合,形成一股极具穿透力的暖流,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这诱人的气息是如此鲜明,竟像无形的钩子,将隔壁几家的租客也吸引了过来,他们端着自家的碗筷,循着香气站在厨房门口,脸上带着期待的笑意。摇曳的火光,氤氲的汤气,几张被热气熏红、写满期待的面孔围拢在锅边 —— 那一刻,小小的厨房里升腾的热气与浓香,便是人间烟火最温暖、最坚实的结盟。

离别那日,车轮缓缓启动,沿着来时的山路盘旋而下。后视镜里,罗汉林那青黛色的、温柔的轮廓,在晨雾中一点点模糊、淡去,最终彻底隐没于苍茫的云霭山岚之后。然而,那山风拂过肌肤、直抵心脾的透彻清凉;那灶火旁,饭菜蒸腾出的、带着柴火气息的暖香;那风雨中彼此紧靠、合力相助时湿透衣衫却滚烫的心意;还有伙伴们那毫无挂碍、爽朗如金石相击、能穿透阴云的笑声…… 这一切,早已穿透了时空的薄纱,深深烙刻进记忆深处,成为生命中无法剥离的一部分。

原来真正的避暑,并非仅仅逃离那无处遁形的酷热。它是在这喧嚣纷扰的尘世一隅,与气味相投、心意相通的人相逢。它是在粗瓷大碗的碰撞声里,在炊烟袅袅升腾的日常烟火深处,在风雨突袭时伸出的援手与获得的感激中,共同守护、共同酿造的一份源于心灵的清凉,一份足以抵御世间所有炎凉的、长久的惬意。这清凉,是山泉洗濯过的澄澈心境,是松风涤荡过的通透灵魂,更是人与人之间,在无常风雨中相互扶持、彼此温暖所生长出的持久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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