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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泽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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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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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爱情

外婆的爱情,是岁月星河中最沉默、却也最恒久的一颗。它从不闪烁,只是静静地悬在那里,以它自己的方式,照亮了一个女人漫长而坚韧的一生。它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也无关海誓山盟的誓言,它像深埋于厚土中的根,所有的挣扎与绽放,都朝向黑暗,却托举起了整片生命的绿荫。

那爱情,始于十五岁那年的一个清晨。她穿上那身唯一的大红嫁衣,布料是粗糙的,颜色却鲜艳得刺眼,像一滴心头血,滴落在那个灰扑扑的年代。花轿摇摇晃晃,将她从一个熟悉的家,抬进一个全然陌生的门槛。当轿帘掀开,光涌进来的那一刻,她深吸了一口气,迈了出去。她嫁给了时年十二岁的外公。那不是爱情,是命运在两个懵懂少男少女身上,压下的第一道沉重的轭。可她认了。她像是荒野里的一株蒲草,风将她吹向哪里,她便在哪里扎根,然后用尽一生的力气,活出自己的姿态来。她用自己的方式,沉默地、倔强地,硬是将一段冰冷的命运,过成了滚烫的爱情。

此后的日子,是琐碎、贫瘠,却也悄然生长着微光的。十八岁,她成了母亲。大舅的哭声在四壁萧然的土屋里回荡,像一道裂帛,撕开了她人生崭新的篇章。她抱着那个皱巴巴的婴儿,手臂是生涩的,怀抱却是温暖的。她仿佛抱住的,不只是一个新生命,而是这个家未来的全部重量与希望。后来,三舅来了,我的母亲,也在一场春雨后降临。她像一棵被匆忙栽下的树,来不及挑选土壤,便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深深扎根。所有的枝枝叶叶,都本能地、拼命地向着她的孩子们伸展,企图为他们遮风,挡雨,撑起一小片安宁的天空。外曾祖母年迈多病,她端汤送药,伺候床前;孩子们年幼无知,她缝补浆洗,抚养教诲。她的世界,从此被切割成无数个碎片,每一片,都映照着家人的需要。

然而,时代的洪流,从不怜惜个体的悲欢。解放前夕,外公外出了,像一滴水融入奔腾汹涌的河流,就此不见了踪影,杳无音信。有人说他被路过的队伍抓了壮丁,有人说他死了。风声鹤唳,每一个消息都像一把钝刀子,在亲人心上拉锯。外婆不哭,也不闹,她只是把所有的焦虑与恐惧,都咽进了肚里。从那时起,每天傍晚,当夕阳像一枚巨大的、即将燃尽的印章,盖向西山时,她总会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堰塘坎边那棵老槐树下,静静地站着,望一眼那条蜿蜒着通向远方的、无尽的土路。

我常在想,那时的她,究竟在望些什么?是望一个熟悉的身影,能从那地平线的尽头重新走来?还是望那带走她丈夫的命运,能给一个确切的回音?没有人知道。风,一年又一年,把她洗得发白的围裙吹得猎猎作响,那单薄的身影,立在苍茫的天地间,像一面不肯倒下的、孤独的旗。

外公,他带走了什么?或许,只是一件单薄的行囊,几件换洗的衣裳,以及一个年轻人对远方模糊的向往。可他留下了什么?是外曾祖母苍老的、需要奉养的身影,是大舅与三舅嗷嗷待哺的啼哭,是尚在襁褓中、不谙世事的我的母亲,以及,一整个急需一柱擎天的家。

于是,外婆的爱情,便在这漫长的、近乎无望的等待与承担中,彻底转了向,淬了火。它不再是才子佳人笔下的花前月下,不再是新婚夫妻的耳鬓厮磨。它被生活这盘巨大而冷酷的石磨,一遍遍地研磨,最终,磨成了另一种形态——一种与生存本身血肉相连的、沉甸甸的东西。

它化作了深夜里,那一盏如豆的煤油灯下“嗤——嗤——”纳鞋底的声音。长长的麻绳穿过厚厚的鞋垫,每一次拉扯,都带着紧绷的阻力,深深地勒进她早已粗糙不堪的指尖。那灯焰摇曳,将她的影子放得很大,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个沉默的巨灵,守护着这一屋子的安眠。那绵长的麻线,串联起的,何止是布片与鞋底,分明是全家老小,一年四季的冷暖与行程。

它化作了生产队里,那令人窒息的劳作中。她咬着牙,像男人一样,抢着最重的活计,只为多争几个工分。担子压在肩上,扁担深深地嵌进肉里,她的腰身,在那日复一日的重压下,微微地佝偻了下去,形成一个固定而辛劳的弧度。汗水沿着她的鬓角、鼻尖滴落,砸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间便不见了踪影,仿佛从未存在过。

它更化作了灾荒年里,那片死寂的田野上。粮食殆尽,饥馑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整个家。她蹒跚着,挎着篮子,行走在田埂地头,用一把小镰刀,仔细地搜寻着任何可以果腹的野菜。她的眼睛,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浑浊,但目光却像梳子一样,篦过每一寸土地。被汗水濡湿的鬓角,黏着几缕灰白的发丝,诉说着难以言喻的艰辛。

她的世界里,早已没有了“爱情”这个轻盈而奢侈的词汇。她的全部人生,被“活下去”这三个沉甸甸的字,填得满满当当。她用一个女人最本该绚烂的年华,去去支撑一个没有男主人的家。她没有再嫁。不是因为那套“贞节牌坊”的虚文缛节,我想,那更像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倔强,一种对命运不公的、沉默而决绝的对抗——你抛下这一切,一走了之,我偏要把它全部扛起来,而且要扛得比你在时,更加稳固,更加像样!

岁月,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操劳与年复一年的眺望中,悄无声息地流走。像指间的沙,像河里的水,带走了她的青春,她的容颜。那曾如瀑的青丝,被霜雪染成白发;那曾光洁饱满的额上,被刻满了时光的沟壑。那个名叫“外公”的人,在漫长的缺席里,渐渐地从一个有血有肉、有温度有气息的实体,变成了一个模糊的、苍白的符号,一个只有在年节祭祖时,才会被孩子们偶然问起的、遥远而陌生的名字。我们都早已在心里认定,他定然是化作了异乡某处无人识的一抔黄土,融入了山河岁月。

直到我读初中的某一天,一个久为走动的远房亲戚,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这潭死水长达三十多年的平静。他带来了一封信。信,是从云南来的。信上说,外公,还活着。

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信是外公亲笔写的,字迹出乎意料地工整,内容却满是小心翼翼的忏悔。他说对不起她,说无颜回来面对一切。舅舅们,以及我们这些孙辈,全都闻讯围了过来,脸上是震惊、是喜悦、是茫然、是无措,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家里一时人声鼎沸,议论声、惊叹声、追问声,像炸开了的锅,每一个声音里都充满了失而复得的戏剧性。

唯有外婆。

她始终坐在院子里那个小凳上,低着头,专注地拣着豆子,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那双枯竹般的手,布满了老年斑与虬结的血管,却依旧稳健地、一下一下地从干瘪的豆荚里,剥出一粒粒滚圆金黄的豆子。她的动作,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停顿都没有。只是,我分明看见,在她听到“云南”二字的那一刻,她那常年习惯于微躬的、承受生活重量的脊背,在那一刻,不易察觉地、极其缓慢地,挺直了一些。那一个细微的变化里,仿佛卸下了压在心头三十多年的千斤重担;又仿佛,是重新扛起了某种早已被岁月稀释,却从未真正放下的名分与尊严。

她没有哭,也没有问任何话。没有追问他的生活,没有责问他的薄情。过了许久,院子里的人群,在最初的激动过后,渐渐安静下来,带着复杂的眼神看向她时,她才终于停下了手中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活计。她抬起头,目光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亲人,而是越过了所有人的肩头,投向坝子边那丛在风中摇曳的、开得没心没肺的花。她极轻极轻地,几乎是呓语般地,叹了一句:

“哦,还在啊。”

那四个字,轻得像一阵风,却重得能砸碎人心。那声音里,听不出悲喜,没有久别重逢应有的激动颤栗,也没有积压了半生怨怼的责难与哭诉。只有一种历经了所有沧桑苦难后,洞悉了生命全部真相的、巨大的疲惫,与最终的和解,以及,死水无波般的平静。

那一刻,我站在不远处,望着外婆沉静如古井般的侧影,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了一下,忽然间,全都懂了。

外婆的爱情,早已在三十多年独自承受的风刀霜剑里,完成了它最壮烈也最沉默的蜕变。它早已超越了男女之间狭隘的小情小爱,那对于她的一生而言,太轻飘,太微不足道了。她的爱情,是一种更为广阔和深沉的东西——它是责任,是坚韧,是用一生的孤寂、操劳与等待,去守护一个家、一段名分、一个最初承诺的、近乎神性的悲壮与赤诚。

那个远在云南、音容笑貌都已模糊成一片光影的“外公”,于她而言,早已不再是一个具体的、可以爱或者可以恨的丈夫。他变成了她整个苦难岁月的活生生的见证,成了她全部付出与牺牲的一个最正当的理由,成了她整个坚韧不屈的生命力的一块最沉重的基石。他活着,便以一种残酷的方式,证明了她这大半生的坚守,没有白费,没有沦为一场虚空。她的所有苦难,因此而有了落点,有了意义。

这,或许就是属于我外婆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爱情。

它不曾开口言说,却响彻了整整一生,震耳欲聋。

她从未说过一个“爱”字。

但我知道,那,就是她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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