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缕念想在远方生根发芽,便早已插上梦的翅膀。无论春夏秋冬,它总会飞越千山万水,轻轻落在思念的故乡——那里有南风拂过麦陇的金黄,有稻花酝酿的米香,更有一间刻在记忆深处的轧米厂,在时光里静静散发着烟火气。
故乡的轧米厂,是刻在乡亲们生活里的寻常印记。每到秋收后的日子,村口的石板路上便热闹起来:一筐筐晒得金灿灿的稻谷,一袋袋饱满的小麦,在扁担的吱呀声里涌向厂门。挑进来的是浸透汗水的丰收,带着田埂泥土的腥甜;轧出来的是白花花的大米、细碎的糠麸,骨肉分离间,藏着四季轮回的温饱。
那时的日子过得仔细,陶罐里的米面总需精打细算。可每当看到轧米机吞吐间落下的白米,乡亲们脸上便漾起踏实的笑——这台铁家伙,不声不响地托起了寻常百姓家的烟火日常。它像一位沉默的老友,见证着“仓廪实”的满足,也收纳着“惜粮如金”的朴素智慧。
对我而言,轧米厂更是少年时代的一方乐园。机器轰鸣着,像一首永不疲倦的歌,大人们忙着卸粮、装米,高声聊着今年的收成;我们一群孩子便在厂房的角落追逐打闹,时而偷偷摸一把刚轧好的米,感受那份带着温度的光滑;时而蹲在机器旁,看稻谷从大斗里倾泻而下,在齿轮间翻滚成白花花的浪。
那时的乡村,刚忙完国家征粮的任务,家家户户的粮仓都鼓囊囊的。轧米厂成了最热闹的聚散地:张家婶子和李家大娘借着排队的功夫拉家常,男人们则凑在一起比谁家的稻谷饱满,孩子们的嬉笑声混着机器的轰鸣,把丰收的喜悦酿得格外醇厚。如今想来,那喧嚣里藏着的,是乡村最生动的烟火气,是再也回不去的烂漫时光。
我的家乡姜家湾,是江南鄂州平原上一个百余户人家的村落。全村分三个生产队,我家在六队。在那个“民以食为天”的年代,稻谷加工是家家户户的头等大事。
记忆里,更早的时候没有轧米机,乡亲们靠的是“舂米”。父亲说,那时的石臼就立在村口老槐树下,人踩着木碓一端,借着杠杆的力道反复捶打谷粒。石臼里的稻谷要不断翻动,捶到壳米分离,再用簸箕迎风扬起——糠麸随风飘远,留下沉甸甸的米粒。可这活儿费力气,一家人的口粮,往往要捶上大半天。
后来到了包产到户的年代,粮食渐渐多了,电力也通到了村里。轧米机就像一阵春风,吹进了家家户户的生活。乡亲们挑着稻谷来,倒进机器上方的梯形大斗里,电机“嗡嗡”一响,稻谷在齿轮间翻滚片刻,米和壳就分了家。再经风斗一摇,白花花的大米便簌簌落下,省时又省力。
我们村的轧米厂,就建在村后马路边,是用旧粮仓改的红砖瓦房。灰瓦铺成的人字顶,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它不仅方便了本村人,连周边几个村子的乡亲也会挑着稻谷谷、糯米、小麦来加工。我家离得最近,隔着一条马路,几步就到。小时候看父亲母亲不用再费力舂米,心里总偷偷为这便利自豪。
如今的家乡,在时代浪潮里变得越来越快。房屋翻新了,道路拓宽了,年轻人大多外出务工,土地也换了新的模样。我在外地工作多年,回乡的次数越来越少,可心里的牵挂却越来越重。那些成长记忆里的人事,像陈酒,总在不经意间漾出醇厚的香。
前几年去华容镇办事,在土地局的电脑地图上,我一眼就认出了家乡的轮廓:熟悉的房屋排列,村口的老槐树位置,还有村后马路边那处小小的轧米厂。它在屏幕上只是一个模糊的标记,却瞬间勾起了满脑子的画面:机器的轰鸣,稻谷的清香,孩子们追逐的身影……。
原来有些东西,哪怕隔着岁月和距离,也从未真正消失。就像故乡的轧米厂,它或许早已不在原地,却永远立在记忆深处,装着丰收的喜悦,藏着少年的欢乐,更盛着一代人对故乡最朴素的眷恋。
那缕从梦中飘来的米香,是思念,更是刻在血脉里的乡愁。江南的雨总带着股缠绵劲儿,淅淅沥沥打在青瓦上,也浸润着巷尾那间不足百平的碾米房。屋子被木墙隔成里外两间,朝南的前屋正对着吱呀作响的木门,自西向东排开的家什,藏着乡亲们一季的期盼。
靠左墙立着半人多高的轧米机,铁铸的机身带着经年累月的油光,往右两步便是轰鸣的马达,一根黑亮的皮带套在马达轮与碾米机轴上,像条绷紧的筋络,只待电闸一推,便会带动齿轮哗哗转动。机器上方悬着个梯形漏斗,上宽下窄的木框镶着薄铁皮,上口敞着能盛下两箩筐稻谷,下口却收得极细,正对着碾米机的进料口。漏斗前下方焊着块倾斜的铁板,是接新米的地方,底下常摆着空箩筐;后口则箍着条灰布长袋,用粗麻绳勒得紧实——那是装谷壳的,尘粉太盛,必得这般严严实实罩住,倒像走村串巷的炸米花师傅,总用长袋兜着甜香与白汽。
乡亲们挑着稻谷来的时候,竹箩筐在青石板上磕出笃笃声。两人抬手将稻谷倒进漏斗,金黄的谷粒簌簌滚落,在铁皮上撞出细碎的响。师傅推上电闸的瞬间,轧米厂的马达“嗡”地炸开声响,皮带飞速转动的风声里,稻谷在机器里翻滚、剥离,漏斗下口顿时腾起白雾似的粉尘。混着谷壳碎末的糙米簌簌落入箩筐,师傅的手总像长了眼睛,见箩筐快满了,右手猛地一拖,左手已将空筐塞到铁板下,动作快得像在玩杂耍。满筐的半成品还得再倒回漏斗,如此反复碾磨,直到谷壳与米粒彻底分家,他才肯停手。
只是机器磨过的米里还掺着细糠,这就得靠墙角那只老风斗了。风斗是褪了色的深木色,边角被磨得发亮,像位沉默的老者。摇风斗是真功夫,得双手攥住长柄,手腕带劲地前后摇晃——快了,白花花的米粒会跟着糠壳飞进废袋;慢了,糠皮又粘在米上甩不净。有经验的老农总弓着腰,双臂摆动得均匀有力,风斗里的百叶扇“呼嗒”作响,扬起的糠尘在窗缝漏进的光里跳舞。不过半个时辰,额角的汗已顺着皱纹往下淌,浸湿了粗布褂子,可谁也顾不上擦,只盯着出米口——当带着谷香的白米像瀑布似的流进箩筐,那股子透亮劲儿,真比看着新生儿落草还让人欢喜。
我们这些孩子总蹲在门槛边看,鼻子里呛着谷粉也不肯走。望着箩筐里渐渐堆起的米山,仿佛已闻见灶上铁锅冒出的米香,蒸汽里浮着饱满的饭粒,馋得人直咽口水。师傅这时会笑着扔过来一把刚碾好的米,我们攥在手里,糙糙的、温温的,混着阳光与泥土的气息,那是江南人家最踏实的味道。
轧米厂里那只风斗,在乡亲们年复一年的手摇中,早已被磨得锃明瓦亮。它不光能扬起稻谷里的碎壳,筛出白净的米粒,还能给小麦扬出细滑的面粉,就连大豆、蚕豆脱了皮,也得靠它筛去碎屑。加米厂的里间,藏着两台不常露面的机械——一台轧面粉,一台磨豆浆做豆丝,平日里总蒙着层薄灰,只有逢年过节时才会被唤醒,发出轰隆隆的声响。这座不大的加工厂,其实是个“多面手”,稻谷脱壳、小麦磨粉、豆类加工,样样都能搭把手。
轧米厂的屋子敞亮得很,东西南三面墙上,各有两扇木框铁条窗,窗框横着两根旧木头,墙缝更是没遮没挡,风里来雨里去时,潮气和冷风就顺着缝隙往里钻。屋面墙角常年挂着蜘蛛织的“八卦阵”,蛛丝上沾着细碎的糠粉,倒像给老屋添了层朦胧的纱。朝南的两扇木门早已被岁月啃得斑驳,门轴转动时总吱呀作响。管厂的师傅后腰上总挂着串沉甸甸的钥匙,不忙时就坐在村口老槐树下抽烟唠嗑,谁要加工粮食了,远远喊一声,他便慢悠悠起身,套上洗得发白的工作服,戴上遮灰的布帽,开锁、合闸,机器便“嗡”地醒了过来。就是这样一座简陋的小厂,藏着乡村最鲜活的记忆,飘着谷物的清香,也盛着一茬又一茬人的快乐。
轧米厂的忙碌分时节。平日里村民零星来磨点面粉、脱点谷壳,算是淡季;一到秋收,尤其是岁末寒冬,这里便成了全村最热闹的地方。谁家不想赶在年前把粮食收拾妥当?于是箩筐、木桶排起的长队,从厂门口一直蜿蜒到马路边,白天黑夜都不断头。稻谷脱壳的脆响、小麦磨成“白雪”的簌簌声,混着机器的轰鸣,能从晨曦漫到星夜。
这时节,磨豆浆的马达声、风斗摇动的吱呀声、乡亲们的谈笑声,在厂里织成一张热闹的网。夜里来加工的人家,孩子总爱跟着凑热闹,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捉迷藏,额头上渗着汗,头发上沾着糠粉,笑声比机器声还响亮。记得有一回,我家排队到深夜磨豆浆。母亲把提前泡得圆鼓鼓的糯米和黄豆,用葫芦瓢一勺勺舀进箩筐,父亲和哥哥们挑着担子,一趟趟往厂里送。轮到我们时,母亲扶着箩筐往机器里倒料,父亲拿着塑料水管往进料口洒水,不一会儿,乳白的豆浆就顺着出口流进木桶,稠得能挂住木勺。我在旁边跑着跳着,看那豆浆汩汩涌出,鼻尖仿佛已经闻到了豆丝的清香——热乎的豆丝拌着糍粑,再卧个金黄的鸡蛋,想想都让人咽口水。
母亲一辈子勤劳节俭,总说“颗粒归仓”。轧米厂的机器缝里、地面角落,常有没扫净的碎米、糠粉,她从不放过。每次加工完,她就拎着蛇皮袋,揣着笤帚和撮箕钻进厂里,在机器底座下扫,往进料斗的缝隙里掏,把那些细碎的“漏网之鱼”一点点收进袋子。
这座小小轧米厂从来不止是粮食的“加工厂”,更是乡亲们心照不宣的“聚散地”。排队的间隙里,长条木凳上总挤满了人——村东头的三叔刚从镇上回来,正眉飞色舞讲着集市上的新花样;隔壁邻村的二奶奶拉着隔壁婶子,数着谁家的稻子收了多少担,谁家的麦子颗粒更饱满。大姑大婶们的嗓门最亮,说张家姑娘的嫁妆添了台缝纫机,讲李家小子满月宴上的红鸡蛋有多鲜亮,笑声裹着谷物的气息,能穿透机器的轰鸣,直飘到村口的老槐树上。
年轻人也爱往这暖烘烘的屋里钻。寒冬腊月夜里,屋外北风刮得呜呜响,轧米厂屋里的马达散热片烤得人浑身舒坦。小伙子们总爱“顺路”帮姑娘家挑谷,肩膀上的担子压得咯吱响,脚下却走得轻快;姑娘们红着脸递过粗布帕子,两人凑在角落的灯泡下说些体悄悄话,灯光把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地晃。机器的震动像心跳,混着彼此的呼吸,那些平日里说不出口的羞涩,都在这烟火气里慢慢化了开。
如今再念起那座轧米厂,耳朵里总先响起机器的轰鸣——不是刺耳的噪音,倒像乡村的脉搏,一下下敲在记忆里。鼻尖也总缠着股清甜味,是新米的香,是豆浆的醇,混着点淡淡的糠粉气息。眼前晃过的画面一帧帧鲜活:排队的箩筐在地上磕出的凹痕,母亲弯腰扫糠时沾着灰的鬓角,孩子们在人群里疯跑,衣角扫过堆成小山的谷壳,扬起细碎的白,像撒了把星星。
这哪里只是一座轧米厂啊,分明是乡村的掌心,心灵交流聚散地。我们这些在谷香里长大的孩子,都曾被它稳稳托着,托着粮食的踏实,托着人情的暖,托着一整个年代的,带着谷物气息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