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深处的面粉枣

记得物资匮乏的年代，农村很多家庭像变魔术一样，为孩子们做些适口的食品替代主粮，让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们瘪瘪的肚子鼓起来，我的母亲就是众多巧妇之一。我初中上学距家30多华里，每周末回家带足一星期的粮食和菜肴，大米由国家定量供应。母亲上山采野菜，下地种杂粮，金秋有了收获，给我带些野菜或杂粮作补充。有一年，家里一片旱地改种小麦，母亲将金灿灿的麦粒晒干磨面粉，破天荒给儿子炒制面粉枣，我高兴得跳起来。

面粉枣，在闽南和台湾地区也被称作面茶。以面粉为主料，闽南话叫“面粉做”，音译成普通话就成了“面粉枣”，面粉枣里并没有枣。面粉枣香味独特，具有健脾补胃之功效，既可当饭吃，又可作为点心。面粉枣，原料简单，制作容易，品质的好坏全在于温度与时间的拿捏。我母亲是炒面粉枣的好手，她炒面粉枣我寸步不离守在铁锅旁，期待着香喷喷的面粉枣降临。灶堂里的火苗也和我一样欢快，我目不转睛盯着，锅底烧热了，放入猪油，妈说猪油炒面粉枣最匹配，先将葱末及调料放入锅中，慢火，铁铲在锅中翻动不停，确保不会烧焦。不多时，一股诱人的香气便悄然飘散。将油葱等起锅备用，再放入面粉，慢火细炒，炒至面粉微黄，再加香油、葱末及调料，紧接着，撒入红糖或白糖继续与面粉一同翻炒。我注视着热气腾腾的面粉枣，猴急地想品尝。母亲笑言稍待片刻，大哥却二话不说从碗柜拿出一个大碗，直接从锅中舀起一勺面粉枣，用开水冲一大碗，油葱芝麻的香气味直冲鼻端。我喜欢将开水兑得少些，这样面糊会更加浓稠，吃起来既有嚼劲又带着别样的香甜，那份满足感如上天堂，至今回味无穷啊。

我第一次带面粉枣到学校。那晚我放弃米饭，待舍友吃饭时，我掏了两匙面粉枣放进口杯里，开水一冲，那香气一下子弥漫开来。舍友都停下筷子：“哇噻，好香哟，那来的浓浓香味啊！”我头一昂，得意地说：“没闻过吧！面粉枣。”并及时给舍友介绍面粉枣的加工流程。过后同学们回家找面粉学炒面粉枣，纷纷带上自制的美味到学校。那阶段食堂蒸饭的人减少了，而面粉枣花样不断翻新，有南瓜粉、玉米粉、金狗头粉等混合的各种面枣。晚自习回到宿舍。几乎每个同学都拿出面粉枣冲泡，当点心。这阶段面粉枣的香味五花八门，不是千篇一律的香葱味，有花生味的，有芝麻味的，还有……

20世纪60年代初，闽南旱灾连着水灾，贫困农家屋漏偏逢连夜雨，粮食歉收，吃饭成了大问题。有一天，母亲背着一个草织的大袋子，带着小笸箩，唤我一起上山。我紧跟她爬了10多华里的山岭，终于到达一处开阔的烂泥地，我被眼前茂盛的野生稗草震住了。母亲异常兴奋地说：“今年地里不长谷，稗草籽大丰收呀。”母亲说着踏入稗草稠密处，把小笸箩放置胸前开始捋稗籽。捋稗籽最大的难题就是容易割破手，妈妈先给我示范：她用大拇指肚和弯起来的食指夹在稗草籽子的顶头，用力上提，“噌”地一声响，稗籽儿便落入手心，然后被放进小笸箩里。我第一次学捋稗籽动作迟缓、笨拙，母亲耐心地手把手教我，直到把小笸箩捋满了，倒进妈妈随身携带的草织大袋里。循环往复，大袋也满了，西边的太阳落山了，母亲背起袋子说：“儿子，咱们回家吧。”她拉过我的小手，发现我小食指已磨破了皮，红得渗出血了，心疼得不得了。

回家母亲给我的伤口涂上茶油，捋完草籽的手已染成绿色，三五天不退。母亲拿出大箥箕，把稗草籽倒在箥箕里晒干，然后用短木棍在箥箕上碾滚、揉搓、去壳再磨粉。过了春节，我家三餐有一顿没一顿的，连地瓜、芋头也吃光了，稗草籽面还有后来母亲采到的狗尾巴籽、野苋菜籽等派上了大用场。印象最深的是稗籽粉面，可单独蒸窝窝头，也可以做馍馍。母亲变着花样，用稗籽面炒面粉枣，多放点红糖，吃起来的香甜，虽比不上正版面粉枣那么糯滑，却是任何草籽都不可企及的。那个寒冷的冬天，变害为益，母亲用稗草籽面帮一家人度过了饥荒。后来整个村庄都向母亲看齐，平安度过灾年。

孔夫子倡导“多识草木之名”，稗草也是宝，事物都处在二律背反矛盾中，爱恨两重天。我感恩大自然的恩赐，万水千山何尝缺乏美，缺乏的是母亲巧妇一样的眼睛。

如今面粉枣被中国烹饪协会列入中餐特色小吃名录；面粉枣传统制作技艺于2020年2月被列入第八批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随着古城旅游的爆火，面粉枣登上抖音、小红书等一众新媒体，不少游客做攻略，专程来买面粉枣，作为回家路途的点心和伴手礼送给亲朋好友。时光深处，面粉枣又一次款款地走向大众，就连我这老漳州人内心也感慨万千，迫不及待地从外地回古城，吃上一碗伴随自己成长的面粉枣呢。

一度销声匿迹的面粉枣，以其传统制作工艺再次“翻红”。或许，一些传统美食因种种历史缘由逐渐淡出了日常生活，但它们独特的风味与深厚的文化底蕴，却在新兴的美食中得以延续和传承。正如古城的脉络，虽有岁月变迁，却总有新的生机与活力在其中涌动，品文化、尝美食、看非遗、赏民俗，让这座古城的生活韵味镌刻在每一份世代传承的手工技艺里。

（18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