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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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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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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姐

我和董小姐来往好像快半年了。

喂,董小姐,在上班吗?我说。

来吧。

我理工科出身,从来没有接受过文学熏陶,口口声声说自己对文学感兴趣,在试着写写小说,只是为了在众人面前表现独树一帜,从而掩饰自己生活上的平庸。久而久之连自己都陷了进去,幻想着有朝一日侥幸写出一部真正伟大的作品,成为一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真正伟大的作家,尽管我从来没有读过一本陀老爷子的书。然而生活上的繁琐令我久久找不到灵感,苦思冥想之际,母亲又打来电话催婚,我嗯嗯啊啊地应承着,最后母亲说了一句,你爷爷奶奶说有生之年看到你结婚死了也能闭眼了便挂了电话。我拿着笔,盯着闷了许久却未写一个字的纸,白色的光映我刺眼。又想到前两天和我分手快半年的前女友忽然给我发短信说:你真不是个男人,老娘当初那么爱你,你却怂的跟狗一样我本来想回点儿什么,可思来想去觉得这不过是徒劳罢了。午后的阳光透过窗上的玻璃正中我的眉心,顿时,空空荡荡的房间开始嗡嗡作响,我再也待不住了,于是便打给了董小姐。

我过去已经下午三点了,我一进门发现董小姐已经在门口等候,一边示意我换鞋,一边故作嗔怪说道:小哥,好久没来了,又在哪儿寻得了新欢啊?

除了你我哪儿能看得上别人啊?我说。

哎呦,小嘴儿真甜。说完她便轻车熟路地带我上了楼。

我草草地完事之后,心中的怒火已发泄了大半,递给她一只金陵十二钗,给她点上后又给自己点上。这时我才注意到她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是如此的风情万种。我心想不愧是附近小有名气的牌号。

我吐了一口烟,一只手伸向她的小肚子,开始反复揉捏。

你是我见过的女人中,肚子最软的。我说。

你喜欢肚子软的女人吗?她说。

也许吧。我说。

那你为什么对小肚子感兴趣?她问。

可能有人说过我小肚子软吧。我漫不经心地说道。

她推搡了我一把,说:讨厌你真不正经。我露出了半边脸的笑。

随即她钻进我的怀里,抱着我,一边抚摸着我的胸部,一边仰头问我:金陵不是十三钗吗?这咋是十二钗?那一钗哪儿去了?

雪宝钗被埋在雪里了呗。我说。

她不再看我,把脸贴到我的胸部,一只手在另一边的胸上来回摩擦。片刻,她说道:我还以为你要说我是那十三钗呢。

你是十三香。我说。

她不经思索,直接把手抬起来给了我胸部一巴掌,小嘴一撅,白了我一眼,故作生气地说道:你真讨厌

我又露出了半边脸的笑。

温存了一会儿后,我掐灭了手中的烟,率先打破沉默。

几点下班?我问。

五点,咋,要约我出去玩啊?她说。

这么早,公务员啊我说。

因为点之前来的大都是你这种人,五点以后来的大多是下班的农民工,社会人,打工仔。我嫌他们脏。

我半边脸笑了一下,说:那你还能再接几个客人。

她愣了一下,手停止了在我胸部的摩擦,叹了口气,把烟头扔进烟灰缸,说道:不接了,今天姐就陪你了。

我以为这是她一贯哄男人的话术,但没想到她真的没走。我不再说话,心里想着桌子上刺眼的白纸。

不知沉默了多久,她忽然说道:别人都说我看人挺准的,让我猜猜你是啥人好吗?猜对了,你可不能不承认啊。

闲来无聊,不如听她说说打发时间,正好我也好奇在她们这些人眼里我是什么样子,便说:行,你猜吧。

她故意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看你白白净净的,相貌周正,长得富态,相由心生,所以你生在一个家境殷实,不愁吃穿的家庭。

你猜错了,我来找你这一趟不知得饿多少顿。我说。

她不服,又说:你应该受过良好的教育,本科是不是?

不是。我说。

那最起码是个大专看你不戴眼镜,身上没有一点学生的气质,但看你这岁数,应该刚工作没两年是不是?她因为更加不服而加快了语速。

不是。我说。

不可能你肯定在骗我她语气坚决,似乎手里拿着确凿的证据。

哥们儿在读研究生。我看她有点委屈,觉得大家萍水相逢,逢场作戏,有些东西也没必要隐瞒,就随口说了出来。

她听了有些不可思议,缓了两秒后,轻轻掐了一下我的胳膊,埋怨道:你真讨厌

见我不再说话,她把手从胸口顺着抚摸到我的脸上,又开始寻找话题: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吗?

我在脑海中翻阅回忆片段,试图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可这一切都是徒劳。

见状,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那是半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刚来做这行没多久,还不知道五点钟法则,只想着自己既然豁出去了,那卖也要做到卖得最好的。那天深夜十二点多,我接完了最后一个客人,决定不再接客,准备回家。把衣服都换好了,刚走到楼下,你的几个朋友拖着喝得烂醉的你进来了。你嘴里一直喊着一个女人的名字。然后你一抬头看到了我,指着我对我说就你了。你朋友们说人家都要走了,咱换一个,楼上比她好的多的是。你坚决不同意,用醉意朦胧的双眼盯着我的眼睛说在我的眼里看到了某样东西。我们最忌讳接醉酒客,我也从来不会接,我可以直接走掉,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问你看到了什么东西。你醉言醉语地说是和你眼里藏着的一样的东西。然后我看着你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就把你扶上了楼,临走时还留下了我的联系方式,备注董小姐。

过去的记忆碎片似的出现在我的脑海。那天好像是我和前女友刚分手,心里不爽就叫了几个朋友陪我喝酒,然后就出现了那一幕。但事后朋友说我喝醉后一直叫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这让我有些诧异,我正要陷入沉思时,空空荡荡的房间又开始嗡嗡作响,我顿时觉得呼吸困难。

董小姐推了推我,把我拉了回来,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我的眼里有什么了吧?我完全没了心情,不想再在这儿多待一秒,就说忽然想起来有点急事没办,便草草下楼结了账出门了。

 

过了几天董小姐主动打电话联系我,说:有空吗?

最近手头有点紧,就不去了。我说。

想啥呢?我想邀请你来我家坐坐。她说。

没上班?我问。

今天休息,你有空没?她说。

我有点担心,害怕是给我做局来个仙人跳。正想着如何拒绝她,电话那头紧跟着传来:哎呀,你怕啥啊,我要坑也得找个大款坑啊。我还在犯嘀咕,她又说道:我把地址给你,你爱来不来。

我还是顺着地址找了过去。一下车,我便看到有人在小区门口等候,看见我来了挥舞起自己的双手。我走了过去,发现她从风情万种一下子变成小家碧玉,我差点没认出她来。她一把缠住我的胳膊,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果然没有白等,走进去吧。我觉得此番举动有些不太合适,见不得光。她有些生气,拉着我便往里走,边走边说:谁认识咱俩呀?这小区叫阳光城,哪儿都是光。

她边走边给我介绍小区的情况,说这个小区隔壁是一所名牌大学,有很多教授在这住着,说不定与你擦肩而过的不起眼的老头就是院士。这个小区很安静,绿化做很棒,全都是几十年的老树,郁郁葱葱。整个小区一辆车都没有,给人一种自然舒适的感觉。

走了一会,到了她所住的单元。进去之后才发现没有电梯,我只能随她爬到了六层顶层。她住在六零二,到了六楼后我向左一瞟便看到了门牌号。放眼望去,房间大门敞开,里面有限的空间被房东分成六间小屋。中间阴暗狭窄的走廊将空间分成两侧,左侧三间屋门正对着右侧的三间屋门。她住在左侧紧挨门口的屋子,拿钥匙打开门示意我进去屋里空间狭小,只容得下一张床、一个衣柜,逼仄的浴室与床头仅有一墙之隔。短促的阳台左边放了个洗衣机,右边是一个电磁炉,上面挂了个抽油烟机,一些调料整齐地放在窗台上。阳台中间靠墙的地方正好足够放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正上方是可以调节高低的晾衣架,上面挂了一些她的内衣内裤和袜子丝袜,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空间。阳台虽小,但窗户却足够大,而且她住的是阳面,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显得房间足够明亮。我环视了一圈,发现整个房间被收拾的极其整洁干净,床单没有一丝褶皱,地面上没有一丝灰尘,连要洗的衣服都整整齐齐,足以看出她已经到了洁癖癌晚期。

发什么呆呀?坐啊。她坐在床边,拍拍床单示意我坐下。

以你的收入水平,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我问。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她晃着头作出背书的样子。

说正经的。我说。

这种地方咋了?这地儿挺好的啊,我一个人又不需要那么大的房子。而且每天早上醒来,拉开窗帘,打到我脸上的阳光总能给予我生活下去的勇气。

那这是Sun of Bitch我没过大脑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我就觉得自己说错话了,自己不该亵渎给她希望的阳光,这样有失我的教养,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

给你看看我的猫。她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个氛围。

猫?我没反应过来。

说着,她便领我到阳台,在阳台左侧蹲下身来,伸出双手说着咪咪咪咪。

在阳台的角落,真有一只白色的猫,悄无声息地躲在角落,蓝色的眼睛发出警惕的目光,受到主人的召唤才慢慢走出来,然后她一把把它抱了起来。

这猫挺可爱的,叫什么名字?我问。

董小姐,来打个招呼。她边说边握住它的左爪左右摇摆。

原来董小姐是它不是你。我摸了摸它的头,它一脸不情愿地想要挣脱。

对呀,你想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她看了看我。

我还是叫你董小姐吧。我说。

你想吃啥?我下去买,晚上我炒俩菜,咱俩喝点。她提议道。

你会喝酒吗?我问。

一人两瓶啤酒有什么不能喝的?她说。

那能叫喝酒吗?我反问。

喝一口也算喝。她反驳。

买点花生米,剩下的随便。我说。

她下楼去买酒的空档,我点上一根烟,百无聊赖地逗着董小姐,想弹烟灰的时候发现没有烟灰缸,找了几圈也没找到,无奈只能去厕所抽烟,把烟灰随手弹进马桶里。

不到半小时,她提着四瓶啤酒和两袋子菜回来了,开始忙活着洗菜做饭。我象征性地问道:需要帮忙吗?

她说:不用,等着就行。

天色渐晚,房间里已没了阳光,变得有些暗淡,她做好饭菜示意我过去,桌子上摆着一盘土豆炒肉、一盘菠菜炒蛋、一盘花生米,我坐下来开酒,她坐下来递给我一双筷子。

谢谢款待,我开动了。我说。

吃吧吃吧,干杯。她笑着说。

她做的饭菜着实好吃,像极了我妈妈做的味道,想到我常年在学校吃的饭菜,想到我很久没回过家,又想到回家要面临着一系列压力,心中顿时也五味杂陈。本来喝酒是畅所欲言的时候,但吃饭的过程我们都没再说话,碰杯也只是动作示意,似乎各自都怀揣着自己的心事。

酒足饭饱,阳光彻底消失,夜色笼罩着大地,窗外传来孩子们追逐嬉戏的声音。她在浴室洗碗,碗与洗手池的碰撞声使我顿时来了兴致。我走到阳台把窗帘拉上,然后到浴室一把将她拉出来,把她放倒在床上。她反抗着喊道:讨厌我碗还没刷完呢……还没洗澡呢,等我先洗个澡……窗帘拉了吗?不要……

一番翻云覆雨之后,一切恢复了平静,她像只树懒一样,把全身都贴在我的身上。我点上一支烟,又递给她一支。

她意犹未尽地说:我不抽烟的。

我之前给你你为什么要抽?我问。

那是我上班的时候,客人给我我不能拒绝。她说。

然后我拿手机给她转了和往常一样的钱。

我没在上班。她撒娇地说道。

我可不能坏了规矩。我说。

我不是随便的女人,我不要你的钱。她忽然觉得我不是开玩笑。

收了,要不以后我不来了。我说。

她看我一脸认真,表情瞬间黯淡了下来。随后她坐起来,恶狠狠地看着我,左眼流下了一行泪,右眼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忽然自嘲似的笑了一声,一眨眼右眼的眼泪也了下来。她抹了一把泪,故作微笑地说道:以后你随时可以来,每次我只收你一块钱,这不算坏了规矩,但我有个要求,必须是硬币,这钱还是你的,是我替你保管的。

烟灰不堪重力落在地上,我露出半边脸的笑,说:别做徒劳的事。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对她也开始有些了解。

有时候,她会约我去公园里喂一些流浪猫。每次喂都会笑得很灿烂,边笑边嘀咕:别抢别抢,都有。有一次,她喂完猫,和我在旁边闲坐,看着进食的猫,问我:你知道董小姐的来历吗?

不是买的吗?我说。

有一次我就在这里喂猫,突然旁边来了一只小猫,想吃却不敢靠近。我一眼就看出它是宠物猫,顺亮的白色毛发与这些流浪猫截然不同,俨然一副落魄大小姐的模样。它的蓝色眼睛向我发出恳求的目光,我便过去喂了它一些食物,想着肯定是和它主人走丢了,我就等啊,等到晚上也没见有人来寻猫,便决定先把它带回家,明天再找,结果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星期都没见有人来找,甚至连个寻猫启事都没有。我当时就想,你这么可爱,这么娇贵,可真的就这么被世界抛弃了呀。然后我就决定收养它,和它相依为命。

那为什么叫它董小姐?我问。

那天我把带回家的途中,听到街上有人拿着吉他唱这首歌。当那人唱道你说前半生就这样吧,还有明天时,我被深深地触动了,抱着它说:‘以后就叫你董小姐了,董小姐,请多关照。

我看你房门后贴着禁养宠物,你不怕房东发现吗?我说。

早就被发现了。房东看我长得清秀白净,以为是隔壁学校的学生。在你之前我从没带男人回来过,他认定我是单身,所以三番五次想把他儿子介绍给我,我都婉拒了。后来他发现了我养宠物,抓住了我的把柄。我向他保证绝对不会造成任何损失,不会有任何异味和脏东西沾染房间,否则我全额赔偿。房东装作很难办的样子,勉强同意,但条件是和他儿子见见面接触接触。

见了吗?我问。

肯定要见啊,房东儿子约我见了两次面,每次我都打扮得特别妖艳浮夸,他对他爸说不喜欢我这种类型的,后来就再也没见过面。她得意地笑着,仿佛在展示自己有多抢手。

可真是地主家的傻儿子。我说。

 

有时候她会约我去儿童乐园,但每次去从来不玩任何项目,只是坐在椅子上望着玩乐的孩子们发呆,然后露出一副伤感的神情,自言自语地:还是当小孩好啊,天真无邪,无忧无虑。我没说话,也望着孩子们,若有所思。

你想知道我的故事吗?她依然盯着那群孩子。

还是给彼此留点神秘感吧。我说。

她自顾自地说:我在东北出生,是正儿八经的东北姑娘,小时候随父母南下闯荡,去过很多地方,转过很多次学,辗转反侧在武汉扎了根,但也正因如此,没有很要好的朋友。爸爸妈妈在武汉开了家烧烤店,每天起早贪黑,辛苦打拼,生活算是有了起色,然后我就这样上了武汉一所还不错的大学。

我有些怀疑她的话,但没说什么。

大三那年我网恋认识了一个男生,他是我的初恋,奔现后我把自己交给了他,结果他第二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这才意识到遇见了渣男,并发誓以后再也不谈恋爱了……大四那一年,爸爸妈妈开始操心我的婚事,尽管我极力反对,但还是拗不过他们,我知道他们年龄大了,想尽早为我找个好人家。当时有个东北老乡,我叫他王叔叔,在当地的农贸市场做海产生意,颇有规模,我爸爸经常去他那儿进货,一来二去也熟络起来。闲聊中得知王叔叔家里独子和我同岁,也在武汉上学,两家就特别想撮合成这门亲事。我当时很生气,想着都什么年代了还有父母包办婚姻的?况且我已不再相信爱情。在爸妈的软磨硬泡下,我还是出于礼貌去见面了。

然后呢?我问。

第一次见面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我以为他是个暴发户二代的模样,没想到他白白净净的,很客气,很礼貌,话不多,一副书生的气质。我说其实我是被逼来的,他说他也是。他告诉我他和青梅竹马处了挺多年,等着毕业后就结婚。但女方家在政府单位上班,要求男方家庭必须也得是体制内的,所以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女生一怒之下提出和男生私奔,远走高飞。便想了一个计策——出国留学。她父母认为她悔过自新,果断支持她去了,而男方家庭毕竟做的是普通生意,挣的是辛苦钱,不能大手一挥说去就去,经过几番协商后,他父母觉得也不是什么坏事,最终也同意了。

都要出国留学了还找你干嘛?我问。

他父母知道他和那个女的肯定不会有结果,想让他彻底断了念头,又觉得我是理想儿媳妇的人选。

别自卖自夸啊。我打断她。

于是我们想了一个计谋,再多见两次面,假装对对方很满意,然后一致同意等男方出国留学归来就结婚。这样既可以让我拖延时间,男方又可以去追逐爱情,两方父母那边也都说得过去,两三年后的事谁说的准呢?

天衣无缝。我嘴上说着,心里却犯嘀咕:你这么体面的生活,怎么着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吧。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疫情来了。就在我大四的那个寒假,武汉紧急封城,全城进入戒备状态。我当时在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无措。我急忙打给在店里的爸爸妈妈,他们让我别担心,他们马上回来,可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她不禁潸然泪下,我递给她一张纸,对她说:节哀。

后来工作人员来告知我的时候,我感觉天都塌了,我觉得他们在说谎,好好的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我甚至怀疑是他们误把我父母带到隔离点后才被感染的。我被封在家里一天两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有时候物资紧缺,连食物都不能保证。我不再计算时间,内心逐渐麻木,想着干脆死了一了百了。

这就是你沦落的原因吗?我问。

不是。她紧接着说:在家封了大半年,大学最后一学期一天也没去学校,也没有毕业典礼,我就这么毕了业。疫情逐渐得到控制,陆陆续续开始解封,我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孤身一人只想着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于是我在外漂泊了三年多,去了很多地方,可都没有归属感,我感觉在哪都没有我的容身之所,感觉自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忽然有一天,我想回家了,就又回去了。回家后不久我去拜访王叔叔,想当面推掉婚约。我一进门吓了一跳,只见王叔叔和王阿姨完全没了以前的富态相,两人满头的白发,面容非常憔悴,以前直挺挺的腰也佝偻了起来,说话也有气无力,见我来了面露难堪地请我进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短短三年仿佛成了沧海桑田。走到卧室我看见一个人躺在床上,身上挂着尿袋,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床下有一个尿盆和一小堆脏的屎尿布。那人转头看见我来了又把头转了过去,一言不发。我认出来那人正是他们儿子,可好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王阿姨见状捂着鼻子轻声啜泣,王叔叔一脸愁容地叹了口气。走到客厅,我小声问王阿姨怎么回事,王阿姨再也忍不住眼泪唰一下流了下来。她说疫情还没来的那个年前王叔叔用全部家当进了一批货,准备着人们置办年货,但是没想到疫情忽然来了,有人怀疑病毒是从农贸市场流出的,然后把市场全给封了,禁止流通买卖。于是王叔叔的货全砸在了自己手里。不仅如此,后来他们也染上了新冠,被拉到方舱医院进行隔离。他儿子知道后毅然决然从国外飞了回来。下飞机隔离了十四天,回武汉隔离了十四天,好不容易隔离完了,急忙跑到方舱医院去探望父母,结果工作人员以安全为由禁止探望。他焦急万分,一时没忍住和工作人员发生了争执,推搡之中不慎从楼梯掉落,伤了大脑和脊椎,再加上当时医疗资源极其有限,拖了很久才进行治疗,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结果就成了瘫痪。王叔叔和王阿姨受不了这种打击,整天以泪洗面,他女朋友得知后也与他分手了。最后这场闹剧闹得人财两空。

我不禁有一丝唏嘘。

王叔叔和王阿姨劝我还年轻,找个好人家嫁了,我本是来退婚的,连有名无实都谈不上,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了句我不会放任他不管的。于是你就认识了现在的我。

我点了一根烟,看着依旧笑得阳光灿烂的孩子们,不再说话。

 

有一次在她家过夜,完事后照例给了她一块钱硬币,她从床底下拿出一个水果罐头大小的透明瓶子,里面的硬币已积攒了快小半瓶,我惊讶于时间的流逝。她拧开盖子把硬币放了进去,又拧住放到了床底下,说想听歌了,能不能给她放一首。

你想听啥歌?我说。

来首摇滚。她说。

我很吃惊,没想到她会说摇滚,我的大脑快速思考着:我没听错吧?她应该也就听听抒情歌吧,最多来个RnB,这个场景听听爵士也不赖,难道她知道我喜欢摇滚,所以奉承我?可我从来没跟她聊过音乐啊。

你说摇滚?我问。

对啊,怎么了?她反问。

你喜欢听摇滚啊?我问。

对啊,怎么了?她又反问。

你为啥喜欢摇滚?我问。这个问题足以说明某些东西,如果她是盲从者,大概会说摇滚很叛逆,暴躁,狂热,愤怒等等,所以我期待着她作何回答。

我在摇滚乐里听到了顽强的生命力。

我一下子被震撼住了。如果说之前的交往让我对她有所改观,那这句话足以让我重新认识她。

那我随便放了。我说。

放吧。她说。

我放了一首万能青年旅店的《秦皇岛》,我们俩静静听着,曲毕,我点了一支烟说:我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听秦皇岛的那个夜晚。

就像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听《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的那个夜晚。她说。

我抱着她,心里泛起一丝涟漪。

后来我们又陆陆续续听了一些披头士、齐柏林飞艇、平克弗洛伊德等等。

我们去听现场怎么样?她盯着我问道,眼睛闪闪发光。

好啊,现场的摇滚才有灵魂。我说。

我本以为她是在开玩笑,没想到她真的张罗了起来,索性我干脆逃学陪她一起去,反正在学校也是浪费生命。

我们去北京的school酒吧一起见证了新晋摇滚乐队的蓬勃生机;去有万青的音乐节高呼如此生活三十年;到新裤子乐队的演唱会上和众人一起呐喊我不要在失败孤独中死去,我不要一直活在地下里,并摆出摇滚不死的手势。每次听完后我们都会疯狂做爱直到虚脱,仿佛要干翻这个世界,又似乎是在履行某种解放仪式。我们去了很多地方,但唯一不变的是不管到哪儿,她都会带着那个装着硬币的瓶子。

 

一个难得一见的天气极佳的日子,将近傍晚,她突然打电话约我出去,我问她去哪儿她也不告诉我。我过去后发现她已经在小区门口等候了。

去哪儿?我问。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她风轻云淡地说。

她叫了一辆车,兜兜转转来到了一片空旷的田野,放眼望去,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来这儿干啥?我问。

她指了指远处,我放眼望去,竟是我许久未见过的晚霞,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温暖。我竟然忘了世间还有如此美景,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上一次看晚霞是在什么时候。

我们就默默地看着,不知过了多久,她流起了泪。夕阳映在她的脸颊,我看了看她水汪汪的双眼,转头看向即将逝去的晚霞,怦然心动。这一刻,我知道她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要干净。

待晚霞彻底消失,世界被黑夜笼罩,我点上了一支烟。

突然望着前方自顾自地说:我真想像晚霞一样就这么消失了,想着自己从来没存在过就好了……

我一直都知道你半边脸的笑是嘲笑,是讥笑,是假笑,但是我不在乎。你说一切都是徒劳,但我不这么认为,对我而言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是有意义的……

我不是随便的女人,我想每天都见到你,可我又害怕下一次见面,因为我没有新裙子穿了……

我仿佛听到了久违的内心深处的贝斯声,与此同时,醉酒时喊的名字像突然决堤的洪水一样淹没了我的内心像大震后的小震一样仍有余威。我想去爱她,想像史铁生一样去爱这个世界,但是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

沉默良久,我哼笑了起来,只有烟头处忽明忽暗的火光做着回应。我吐出一口烟,说:一切都是徒劳

后来她再也没联系过我,我也再没见过她。过了很久,朋友带我去她上班的地方寻欢,我不经意间打听起她的下落,认识她的人说听说她回家了。后来我再也没有来过这个地方。

 

时光荏苒,我终于没能如愿以偿成为一个作家,事实上我连一个故事也没写出来。平庸地毕业后找了一份平庸的工作,在单位表现得也十分平庸。这天,领导派我去武汉出差,我接到任务后匆忙赶了过去。我在城市奔波着,口干舌燥,想要买瓶水喝,走着走着发现路边一家名叫董小姐便利店的超市。我担心里面真的是她,又担心发现不是她后我会失落,纠结了一会儿,我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

进去后,收银台没有人,我喊了一声:有人吗?

来了女人话音未落就从摆放商品的架子后出现。

突然四目相对,我们都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随即小猫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宁静。

要点什么?她缓缓走向前台。

最近过得还好吗?我说。

挺好的,我结婚了。她微微点头,没有看我。

董小姐还在你身边啊。我说。

是啊。她说。

我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就说:来包金陵十二钗,来瓶啤酒。

她从身后的架子上拿烟的空当,我无意间发现那装着半瓶硬币的瓶子竟然立在架子的角落。

她把烟和酒递给我,我拿起就往门外走。

唉,你还没给钱呢。她伸出一只手想叫停我。

用那些硬币付吧。我指了指那个瓶子。

她欲言又止。

走到门外,她追了出来,叫住了我,似乎下了某种决心。我转过头,但她只能看见我的半边脸。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我眼里藏着什么了吧。

我微微一笑,说道:你的眼里藏着我以后要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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