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风从小百草岭的山坳里转出来,掠过三台乡集镇的屋檐,钻进了那片古树核桃林。
为了赶一年一度的赛装节,与文友于节日的前一天午后赶赴三台。站在赛装广场边的木栈道上,似乎置身于绿色的海洋。这里,是国家3A级旅游景区三台核桃森林公园的古树核桃林,最古老的据说已经超过500年。放眼望去,一株株古树核桃树干粗得要两三人合抱,树皮皴裂如老人的手掌,枝桠却倔强地向上伸展,在四月的天空里织出一张绿色的网。阳光从叶片的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印出斑驳的光影,像是一幅流动的水墨。
三台乡的集市就嵌在这片核桃林里。说是集市,不过是一条水泥路,两旁排着些杂货铺、小饭馆。卖山货的农人把背篓搁在核桃树下,任由树荫罩着他们的货物。核桃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跟讨价还价的声音唱和。
次日,当第一声鸟鸣啄破晨雾,集镇赛装广场附近的街道上已撒上了翠绿的松针。背着竹篓的孩童从核桃林跑过,衣角扫落的露珠里,晃动着整个核桃森林公园的倒影。虬曲的古树群在光影里织着年轮,树皮褶皱里还嵌着光绪年间的月光,那些古树核桃年轮里泛黄的陈年旧事,此刻正顺着晨露往下淌,在木栈道尽头凝成翡翠色的水洼。
新修的木栈道在晨雾里浮沉,规整的台阶像排箫的簧片。我踩着四月的露水随栈道起伏,栈道边不时有供有人休息的木质长椅,还会偶遇几个精巧的小亭子,鼻尖萦绕着核桃叶特有的青涩气息,混着远处人家炊烟的焦香,竟勾起了莫名的乡愁。忽见几粒野山雀衔着碎光掠过,惊起满山核桃树簌簌作响——原来是绿色的风醒了。
这绿色的风是从古树群深处漫出来的,像位老道的调音师。它透过核桃书苑垛木房的缝隙,将彝文古籍书页的沙沙声调成宫商,惊飞了正在啃食核桃叶的绿尾虹雉,书苑东墙挂着幅未完成的刺绣,彩线在晨光中颤动——穿月白褂子的绣娘昨夜走得急,针脚还停在一枚将熟未熟的青皮核桃上。它钻进树屋的镂花窗棂时,把树叶的私语译成角徵。垛木房民宿的梁柱正与斜生的枝桠跳双人舞,树根从地板缝里探出触须,偷听住客们关于春播秋收的絮语。待行至露营地旁,却突然淘气地撩起姑娘的碎花裙裾,惹得晾衣绳上的银铃笑作一团。
石斛园的薄雾来得最是灵巧。当第一缕阳光穿透古树枝桠时,这些附生在老树桩上的精灵便抖开淡雅襦裙。种花的彝家姑娘背着竹篓穿行其间,露水打湿的绣鞋踩过满地落花,竟分不清哪些是石斛残瓣,哪些是昨夜被风吹落的杜鹃。
520年的老板栗树守护着唯彝人家,树丫上别具一格的小树屋吸引了客人留下了脚步。不远处,几间垛木房依偎在最大的核桃树下,树荫几乎将整个院落包裹,客栈老板娘推开雕花木窗,昨夜晾在檐下的石斛花茶,此刻正偷饮着从古树梢漏下来的天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木屋的门槛上抽旱烟,身边卧着一条黄狗。见我来,狗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又继续打盹。“今年的核桃结得好啊。”老人的目光始终专注于这片核桃林,仿佛在看自己的孩子。
日头攀上观景亭飞檐时,整个乡集镇都染上了琥珀色。一个穿蓝布褂子的老妪蹲在核桃树上,面前摆着几把晒干了的核桃花,面前的小盆里还有被水发开了的样本,像一条条毛毛虫。她见我驻足,便拾起一把递过来。我想象不出这模样古怪的花该如何下咽,却还是买了一把。老妪用旧报纸包好,笑着对我说,“用腊肉炒着吃,香得很”。
雨是午后未约而至的访客。它把垛木房的炊烟揉进雾霭,将露营地未及收起的帐篷染成水墨。石斛花瓣在雨帘中舒展,竟与二百米外集市雨棚下正在书写的彝文经卷,生出相似的褶皱。穿彝族服饰的孩童突然从木栈道尽头跑来,他怀里滚落的青皮核桃被我悄悄拾起。
树屋旅馆的下午总浸着核桃叶的清香。从镂空榫卯间漏下的光斑,正在翻晒某位诗人遗落的笔记本。风掠过泛黄的纸页,将“石斛花与薄壳核桃在四月私奔”的诗句,译成绿色的风拂过窗棂的窸窣。隔壁垛木房的梁柱突然"咯吱"作响,许是哪根老屋脊终于读懂了斜枝递来的秋波。
林间的光阴总爱打褶。某位摄影师的广角镜头里,留下了正在晾晒核桃的彝家阿妈与虬曲的古树构成双重年轮;穿汉服的姑娘举着油纸伞掠过石斛园,惊起的光影碎片中,着华服的彝族少女女正仰头承接叶隙间漏下的碎银。
暮色渐渐笼罩了核桃林。集市上的人声稀疏了,摊贩们开始收拾货物。绿色的风又起来了,带着核桃叶的沙沙声,穿过整个集镇。我站在林边,看见最后一缕阳光穿过树冠,将最顶端的那片叶子照得透明。
暮色漫过观景亭的飞檐时,整座森林开始调制墨色。归途的衣襟沾满松针与晨昏,掌心却多出枚青皮核桃,表皮沟壑中那些被风吻过的皱褶里,或许正蜷缩着某个彝家少女六百年前许下的愿。当县城的灯光漫进车窗时,恍惚又见三台的绿色风掠过古树梢,将五百年的年轮与集镇的炊烟,织成同一匹流转的月光绸。
夜晚的三台,想必是枕着核桃林的涛声入眠的吧。我想起背包里那束核桃花,忽然觉得,这绿色的风里,或许就藏着整个三台的魂。那些被木栈道记住的晨露,被石斛花收藏的暮色,被古树年轮篆刻的市声,都在印证着某种永恒的契约——当自然与人共享同一种呼吸节奏,山林便不再是背景,而是与血脉相连的故园。三台的绿风会继续在古树群与青瓦檐之间流转,如同彝家代代相传的月琴调,永远在新生与古老的和弦中寻找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