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踏入那片园地之时很是茫然,我从哪里到,要到哪里去?真叫人找不到方向。但很快我被一棵棵葳蕤的植物吸引过去,一步步走近,某种独特又浓郁的气息传递着有关番茄的隐秘宇宙。它的叶子长什么样我全无印象,偌大园子里有什么其他植物我毫不在意,眼里心里只能被一种事物占据,那就是番茄青中泛红、红含青黛的水汪汪清新之气,是的,是色彩,更是气息。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我陶醉在独享番茄果身散发出的漫天清香中,深深吸一鼻子,纳入胸腔,再吸一鼻子。清奇又愉悦的嗅觉视觉交响击中了这个小不点,在贪婪独享之余,好想把奇香含在鼻子里带回家跟妈妈分享。想一想妈妈不屑的神情,还是算了,自己把鼻子喂饱就好。
我家有个独立小院远离公社,学校也不在这头,不知道因何缘故走入这片园区,这是公社(现在叫镇政府)食堂后面的菜园地,自此之后我常常在放学后独自赶到这里,为的就是喂饱鼻子。这个平日里急性子的丫头片子,一踱入这方天地,总是放慢脚步,一慢再慢,嘘,别打扰了草木,它们在交谈,或者在小憩。我背着双手,仰天闭眼,用鼻,用心,捕捉着丝丝缕缕若隐若现的气息,内心深处便有了微光。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折回这头。一遍又一遍,悠长、悠长。有次还忍不住凑近果身,睁开眼蓦然发现鼻尖不远处有虫子,吓得哇哇大叫疯跑开来。这时候角落闪出一个人:“怎么啦怎么啦?”
“虫子啊!”
“啊?虫子,莫怕莫怕,虫子不咬人的!”
惊魂未定,发觉原来园子里有人,脸噗的一下更加通红起来,我这一遍遍旁若无人地喂着鼻子,别人看到了会觉得很傻吧?
那人摘了几颗通红的小番茄递给给我:“很好吃的,你尝尝。”
我连忙摆摆手,斩钉截铁地说,不不不,我不是为了嘴巴,是为了鼻子!
别看只是几颗小番茄,那可关乎作为公社一把手我父亲的清誉,这是我的底线。我逃也似的一遛小跑回家了。
再次出现在园子里时,我再三确认过旁边并无他人,开始专心致志喂鼻子,也不知道来来回回多少圈之后,闭着眼的陶醉失去平衡摔倒在地,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有人把我拎了起来:“小丫头你没事吧!”一定神,又是那人。我拍拍屁股正想一走了之,发现足踝处生疼,举脚乏力。
“又被虫子吓的吗?不碍事的,虫子不咬人。来,把这几颗吃了,以后就不怕虫子了。”
“不不不,你以为我是为了这个吗?”
“显然不是。算我求你帮个忙,你不吃它们也会掉下来,不是被鸟吃就是被猪吃的。”
哦,原来我的作用等同于猪。
“那我只当一回猪哦,说好了。”
但此后我再也不敢肆无忌惮地在园子地打转了,偶尔出现只是自律且克制地走一个来回,假装只是不经意经过而已。
后来因父亲调离此地,我也跟着转学到别处。
不久,我喜欢往老师家里跑,老师家对面有个菜园子,那是个四方有围墙上端见蓝天的荒弃老屋,但菜园子里没有了熟悉的番茄气息,另外一种植物进入我视野。我以为它是竹子,随手摘一片叶子,闻闻发现有辣味,并不是竹叶的清香,我好奇地拨开叶身看看,发现其底根茎部是在妈妈厨房里见过的姜,哦,原来生姜是这样生长的呀。我咚咚咚跑回老师家里拿来一把剪刀,剪下一节姜叶枝条,把它插种在一个不起眼的边角处。当然,剪前我已经与其细细商量过了,口里念念有词:“姜先生啊姜先生,请答应我试着给你造一个新家,这样你就可以子孙满堂,然后等我妈妈吃上我亲手种的姜,一定很高兴不是?你如果同意就点一下头,哦,你说你让小鸟帮你答应对吧,那太好了,谢谢姜先生,开工!”
但之后几天我再来慰问姜先生时,未能找到我亲手为其营造的“新家”,再三寻找,不见踪影。我急得满头大汗,抱歉地跟姜先生致意:“是我让你受委屈了吗?还是那个新家不够好?“枝叶无法完成的任务,那么根茎部肥嘟嘟的部分,应该可以吧?我小心翼翼地等待姜先生回答,但没等到。我又说,那你用叶子举个手好么?
我真看到姜叶举手了,高兴地挑选了最中意的一小块,轻轻一掰,口中词起:姜先生啊姜先生,我是经过你的允许决定再给你造个新家的,刚刚掰下来你疼吗?对不起,忍一忍,夜里好好睡个大觉,明儿就不疼了。答应我你不生气的啊,答应我你会很快适应新家噢。
第二天我早早特地赶过来看老师,其实是看姜先生的“新居”,这次很顺利就找到了,但似乎与昨天无两样。我踟蹰着,寻思我是否该把他移动一下另找一处呢,还是由其兀自思考人生?伸出的手在空中无助地定格,再收回。我绕着园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仍然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子好不好,姜先生,请你简单明了告诉我走还是不走?”我又回去讨老姜先生的主意,并顺利获取了“走”的信息。我一步三回头的走出园子。
再次来问候姜先生时,惊喜地发现了嫩姜正在侧边怯生生地冒出头,也就是说,姜先生默认了我为其造的“新居”?也就是说,不久之后,妈妈能吃上我亲手为其种下的姜?这个喜讯实在过于硕大,那个废弃老屋里,一个丫头片子仰头问天,确认着惊喜的真实性。此后三天两头,我总有各种缘由要去看老师,而老师有没对这个从不问功课的学生一会儿冒个头、一会儿又悄然隐身的行为感到疑惑呢,至今成谜。
好了,小姜先生用自己可喜的努力回报着这个丫头片子的执着,丫头片子喜滋滋地与之对视,越看越心爱,小姜先生能活下来是奇迹,能茁壮成长,那就是莫大的幸运呢!原本想把小姜先生献给妈妈的心意瞬间发生的重大转折:“不对啊,如果我把小姜先生请回家,那他就离开了自己温暖的家,他会想家的,姜爸爸姜妈妈肯定会受不了的,不行不行………”
我趴在地上眼含热泪,仿佛看到小姜先生心里的绵绵细雨。
我空手出来。但心里分明盛开着满满的欢喜。
可是新的烦恼接踵而来,我不时地看看老姜先生,再瞧瞧小姜先生,发现他们的差别巨大,一个弱不禁风,一个气壮山河。我跑去问小姜先生:是因为你离开了老姜先生独居此处让你觉得失落吗?可是自由生长不应该是你向往的吗?
又跑去问老姜先生:嘿,你能慢点儿长么,等等你的孩子,耐心点行不?
但不得不承认,老姜先生傲立于大瓦盆中,实在倜傥伟岸,那风姿,那气势,仙风道骨得很,瞬间把眼前小丫头的语调生生往下扯弱八度,像蚊子在嗡嗡,因为说着说着,眼光又会被老姜先生挺拔健硕的姿态仪表折服,接着又要啧啧绕园多圈,深吸一鼻子,这次不是气息,而是气度。
对,气度。
很显然,仅凭鼻子,未必能完全领略有关“气度”的庞大多维系统。
何时小姜先生才能赶上这般气度呢?
直至今天,我甚至想不起菜园对面的老师究竟是哪位老师,那个菜园子却多年来在记忆中依然蓬勃葱茏。我同样想不起园子里的其他植物,人小,心里只能装下一株生姜,其他的全然自动隐退。人大了,依然如故,简单得无法承载多余事物,是真的傻。
无法确认我对于天然草本植物气息气度的迷恋是否源于此,此后经年,偏偏对来自大自然深处的气味有敏锐的捕捉本领,那怕再淡,再弱,都似有无数隐秘信息元向我进行着锲而不舍的精细数据输出,番茄、生姜、柿子、荷叶、竹叶,甚至草原、雪地、星空、露水,我总能及时精确接受信息传递,喜,乐,醉。后来接触到不同的香氛方式,仅可接受提取自天然木料的香熏,而各类带着目的性的香水太具攻击力,永远被我拒于千里之外。
这个又憨傻又瘦弱的小丫头,成长路上总在一草一木间获得源源不断的陪伴和滋养,精神世界兀自丰茂多姿,她的心事除却人间草木,无人知。
番茄的气息,姜先生的气度,是孤独童年里的亮色,是陪伴,是守护,无声而磅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