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柿成金

 ——岁时记·大暑

平分天四序，最苦是炎蒸，大暑节气，湿热交蒸到达顶点。与多数人厌夏不同，青柿子向往与盛夏烈日携手共舞，越热烈越绚丽。

当生涩的青柿化身为汁液与阳光对望，世间便有了地老天荒。

爱看云的人，大多喜欢高处的蓝天为底、白云为画，简洁、清朗又抒情，可又有多少人知道低处山峰间厚重云层里的丰腴多姿？薄薄光影悄悄伸来触角，如果云知道，通常会温柔呼应，以身姿，以神态，以饱含深情的精神对话，让色彩在微妙的变幻间与身心交汇，我在你的光影里华美，你在我的舒展间灵动。

作为柿子，红红火火仿佛是柿们的最高理想，但那只是平凡柿子的愿景。

平凡柿子不可能料到，当生涩的柿液与阳光相遇那一刹那，将要开启怎样非凡的旅程。

柿染，是一种越晒颜色越美的染色方式，原因在于柿漆里面含有丰富的单宁酸，这种辛涩难言的物质，在光照下却能激发其发生氧化，产生神奇的发色作用。自然界何其美妙，尔之艰涩，乃我之甘饴，你不屑顾盼，我自生辉。

大暑节气，柿子尚处深绿色且果实坚硬的青涩期，单宁酸含量最高时段采摘，染色效果最佳。摘果、榨汁、过滤，且将柿子原汁放置容器中，常温自然通风条件下进行发酵，接下来的事情，交由时间掌舵。在漫长的等待中，单宁酸慢慢地发酵氧化，一年后青涩的柿汁出落成深褐色的柿漆。思念的极致是等待，单宁酸披上一袭华美的袍子，是时候与阳光谈谈了。同样是盛夏，将纺织品置入柿漆中漂染，于酷暑烈阳下尽情晾晒，这是一场热烈非凡的光彩对话，去芜存精、删繁就简、直奔主题，彼此点燃，相互成就。

与大多数草木染遇光褪淡的特性相反，浸满单宁酸的布料期待光的眷顾，色彩在氧化过程中逐渐显现并加深，日愈迷人，无与伦比。光阅柿，柿悦光，阳光用炙烈的爱意卸下青柿的淘气铠甲，唤醒色彩，点柿成金。

这是令生命颤栗的相惜相知。凝眸，相融，相对无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能懂。人们都喜欢仰望霜降后柿子大红灯笼高高挂的繁花似锦，饱满的鲜艳聚焦着无数人的眼光和赞叹。然而阳光不一样，它不仅先知先觉从盛夏生涩初期看到青柿的坚持和骄傲，更从冷色调的思考里读懂柿的寂寂心路，仿佛千山万水的跋涉只为此刻与你相遇。我在你眼里，你在我心里。

某日广州出现强雷雨天气。傍晚时分，雨歇风住，乌云慢慢散去，夕阳下霞光万丈，城市高楼宛如披上一层“黄金甲”。随后天边出现一道道粉红色的晚霞，片片白云被渲染上罕见的紫粉、金粉，色彩斑澜宛如水彩画，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莫非，极端强烈的情感之下，更可能创造极端的绚烂？细水长流的平淡，一地鸡毛的庸常，许多人往往把这一地鸡毛当金羽，完全无视另一方的兵荒马乱，很多人总认为，平淡就是最安全最稳妥的。那么，平平淡淡就一定是真吗？

柿染晾晒后的布料柔软、着色均匀，颜色深浅如谜，既可防腐，亦可袪异味。每一片柿染过的布料都是独一无二的，色彩与纹路皆有自己的独特灵气，记录着阳光的脾性。这种纯天然美的震撼，高效的化工染料望尘莫及，与众不同的着色变化带来时光的想象，温润又低调，质朴而有张力。当人们披上柿染衣物的瞬间，青涩阳光的记忆倏忽而至，那是深爱相融的痕迹，是缱绻与共的时光味道。

青柿其貌不扬，却掌握着与光对话的密钥。当人们在惋惜青柿放弃大红大紫的前程时，可曾想到，那即将踏上的，是更为波澜壮阔的人生？

遇见，懂得，点燃，共生共荣，恰恰是阳光与青柿最好的际遇。走向红柿之路，或许平淡如水里有凡尘俗世的简单快乐，但青柿有不走平凡之路的气魄，纵使阳光从来拥有强大气场，一旦遇到生涩包裹下丰盈澎湃的单宁酸，也甘愿乖乖缴械放下身段，于色彩变幻间唇齿相依，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柿与光绵长对视，色彩慢慢爬上眉梢，彼此守望，最后脱胎换骨共同酿成诗和歌。

柿说，原来我用青涩把自己锁住了。

光说，别怕，钥匙在我手里呢。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是本时间的史诗，将每年二十四节气分成七十二候，每个节气有三候。大暑三候最具诗性：“一候腐草为萤；二候土润溽暑；三候大雨时行。” “腐草为萤”应该是古人对萤火虫的美丽误解，然而自然界的生态平衡、诗意的生命观不正是时下匮乏的吗？传统文化意象正面临萤火虫种群减少的现实挑战，而柿染这一耗时费力的手艺，是否也站在悄然隐退的危机关口？

大小暑时节，福建、广东等地方有吃仙草（潮汕地区叫草粿）消暑解毒的习俗。一口草粿入口，淡雅新奇的清香瞬间从唇齿间升腾至天际，软糯、灵巧、温润如玉，还带点微微温热之气仿佛裹挟着大土陶瓦钵的体香，把苦夏的人收拾得妥贴又美意。

然而，古人的智慧里，大暑酷热是顺应天时，当暑则暑，方保平安：“大暑无酷热，五谷多不结。”“大暑不暑，五谷不鼓。”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小暑晒书，大暑晒柿，万物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