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消暑

8月23日前后，处暑登场。处暑意为“出暑”、“暑将退伏而潜处”，然而中国南方处暑前后即出暑的可能性为零，高温仍然是主旋律。

何以解暑，唯有写字。

多年前，我正在罗列购书清单，木头央我为他买一套《八大山人书法集》。时光流转，谁承想多年后这套书成为我的书法启蒙。疫情其间，百无聊赖信手打开八大，一个零基础的书法小白竟然为之怦然心动，一见倾心。木头书房里书法集数不胜数，为什么我第一次主动打开的却是八大山人？的确成谜。

鼓起勇气决意临池，木头建议我先从《好大王碑》开始。你能想象执笔的手是怎样无法控制地颤抖吗，墨汁能洇出一个个空洞且嘲讽的图案。庆幸自己没有放弃，只是笑笑对自己说：抖就抖吧，人到中年才想起提笔练字，这抖就当是入门前的叩首礼。线条凌乱、笔画松散，我又跟自己说：半年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三年，不急，慢慢来。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有天蓦然发现“叩手礼”频率明显降低，不知不觉已能与笔握手言欢。最初仅仅半小时，腰酸背痛、颈部发硬，原来写字也是体力活，长此以往，不正是练字与健身同步进行吗？

临《好大王碑》，惜其朴茂古拙，爱其趣，难得其趣。断断续续半年余，改临《曹全碑》，叹其飘逸洒脱，一笔长袖，无限风光，颇有壮士执剑之恣意酣畅。如果说《好大王碑》是大智若愚、憨态可爱，容止若思的庄周梦蝶，那么《曹全碑》应该是笔含机锋、爽朗清举、四望皎然的魏晋风度。木头无暇指导这个幼儿园级别的学生，我只能偷偷默默下笨功夫，每天二三小时，当习惯一旦养成，不坐下来涂涂写写，倒觉得辜负了时光。乐在其中，功底笔法技巧于我何干？

某日翻出八大山人，沉醉，慨叹，换管小笔临摹，一发不可收拾。

在此之前，为改善睡眠质量，不得不独自尝试晨跑。天还未亮，一个毫无运动天赋、学生时期几乎不参加任何体育锻炼的瘦弱纸片人，一步步开启艰难的自我叩问之路。缓慢行进的脚步沉重且拖沓，气喘如牛，时有伏向大地之势，全身每个关节每个细胞都在投反对票，眼前还有几棵树，姑且再跑三棵吧。费尽所有力气到达第三棵树后，发现还没倒下，“我还在，我可以！”再以三棵为目标。路边的树成为我时常更新的目的地，耳机里的音乐让双腿自带节奏感。原来，只要迈出第一步，路上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

但接下来一整天都在“困顿”中度过，半小时晨运，需要“倒贴”全天候的休整，值得吗？时间会告诉我答案，果然，一个多月后，原本需要长时间“补贴”的作息忽然在某一天自行顺畅了起来，简单淋浴后，竟然可以自如读书写作了，浑身酸痛感也在日渐减少，遇到雨天无法出去晨运，竟然失魂落魄。再后来，自学游泳亦然（原本恐水的人在不停自我折腾扑通扑通中，呛了多少水只有水知道）。运动带来畅快感愉悦感，烦恼皆浮云。这不就是恋爱的感觉么？有伤痛，更有眷恋。

这时候，我与书法相遇。锻炼与习字有相通之处，难度系数比山高，起步异常艰辛，对身心的全方位考验难以言喻。熬过漫漫黑夜后，很快发现路边的晨露攒足了劲在期待我的足音、展开笔墨纸砚之际总有萤火虫在安排跨越时空的心灵交会。迷人，且美好。

能够对抗消极的不是积极，而是专注。当你专注且具体地用行动与自我交谈， 那些看似难以逾越的阻碍，正在悄无声息地微微打开窗口，你无经意间抬头一望，发现坚不可摧的高墙已经不见了，而黎明，就在抬眼处等着你。

习字，没有规范理论体系，不求闻达于人，只求一乐。写好了，乐，没写好，亦乐。若几天外出与笔墨小别，一回来在即将重新提笔之际，久别重逢的欣喜与热切让人小鹿乱撞。据说运动产生多巴胺，练字何尝不是？

早上练字，下午游泳，想来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暑方式了。焚香，净手，气定神闲执笔，一卷又一卷手稿，写满我与笔墨在时光幽微处的深度长谈，过程有多长，很长。永远有多远？永远。

少年不努力，中年一千米，学跑步、游泳和练字，哪件不是孤独的煎熬？正因为基础薄弱，天赋欠佳，更要独自一头扎进寂寞的坚持里。放弃很容易，借口万万千，坚持不需要理由。笨鸟勤飞模式从艰难转为日常，多年后，能游五十池，可跑三千米，会写四五字。

而这些，恰恰成为消夏的最佳选项。

夏日最爱写张陶庵的《湖心亭看雪》，冬夜，大雪，人鸟俱绝，独往湖心亭看雪，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铺天盖地的孤独，精妙绝伦的自然美学，静，凉，定。

也爱写王子猷雪夜访戴，眠觉，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夜乘小舟访戴，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世界坦荡，没有羁绊，自在率性，辽阔且自由。

处暑三候：一候鹰乃祭鸟；二候天地始肃；三候禾乃登。老鹰开始大量捕猎鸟类，并且先陈列如祭而后食，天地万物开始凋零，充满肃杀之气；农作物日渐成熟，秋收在望。在古人及宇宙万物的仪式里，你读到了时光的底气。

你的努力，时间一一记录在案。

然而，记不记录，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我乐其乐，足矣。“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处暑前后，盛大的开渔节也拉开帷幕，浩瀚的海面上，百舸争流，千帆齐发，这该是渔民们往大海深处泼墨的书体吧，遒劲有力，激情勃发，是激情狂草？是逸兴行书？力量美携手动态美共同吹响精神的号角。

写字，是用笔墨在光阴的纸上慢跑。跑在路上，孤独或喧闹，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