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到底累了没?人家下班了她还上班,可是人类只要抬头一见月亮兢兢业业、忠于职守,心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世界也就静了下来。
对影成三人的李白,月是他旷世孤独的精神家园。苏轼的把酒问青天,起承转合格外完美,表达的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此词被后世无数次引用,成为事关阴晴圆缺的千古佳话。而徐凝,却让明月有了活泼的人间烟火气,既含无处诉说的思念成灰,又巧用“无赖”之说衬出怀人之无奈、明月之无辜。诗人的思念与愁绪原与明月无关,然而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于是抬头望月间,相思更深,怅惘加重,诗人无端指责起明月“无赖”来了:“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没有辞藻的堆积,毫不惊艳的字眼,却产生令人惊叹的艺术效果,徐凝把扬州难以名状的美以明月之名扬天下。
唐宋诗词之鼎盛,李杜元白苏王修愈,哪个不是光芒四射熠熠生辉,可却只有徐凝以布衣之身,在扬州以一门一路一桥将他永远与这座城有了相守相望的情深,他的名字镌刻在扬州的每个日夜,从过去到现在,直至未来。扬州城的东南方,有一座徐凝门,这座城门经过历史变迁不管在或不在,都将以浓墨重彩的一笔进入地方志;徐凝门路和徐凝门桥横亘在穿城而过的运河之上,见证烟花三月,执手时代风云。徐凝是否走过这一门一路一桥无需考量,但历史却一遍遍在徐凝的一门一路一桥上书写,带着明月的沁凉。
除了扬州,还有谁能以明月之诗千百年来深度参与一座城市的晨霞暮蔼?不得不说,这是一座有温度的城市。
当然,也有人对此不以为然,李白的千樽美酒、苏轼的一杖芒鞋都闪烁于华夏文化的星空,无论有否以名冠之,他们的作品和文化符号依然不朽。
民间有太白捞月的传说,话说李太白赏月舟中,饮至大醉,欲跳下船往水深处打捞月亮,至于最后是否携月而归,归往何处,这是个悬念。我无法揣测智慧的古人是否以戏说的方式夸大诗仙李白的浪漫主义,但细细想来,其中的审美却叫人久久难忘,我相信,若果真如此,太白应该是含笑而归的。
以月亮统领作品意象的张爱玲,最终以“张式”风格走完生命旅程,当有人为她孤老他乡唏嘘时,我却觉得这恰恰是她最好的自我完成,除此以外,能有什么方式可以达成她的孤绝?月亮在她的世界里是上帝的眼睛和夜晚的太阳,将悲剧和悲剧的深刻性一贯到底。苍凉的张爱玲,未能从中感受到一丝丝暖意。
能从清冷月色中读出暖意的,不多。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万千年后,地球不复存在,人类安在?今时明月可否照后人?
今年秋分恰逢第18号超强台风“桦加沙”驾临,十几级风力预警让南粤大地按下“五停”键, “桦加沙”风雨肆虐后减弱西移,另外两个台风接踵而来,风雨来时有秋意,风雨过后气温仍高企。中秋最初与秋分节气相关,今年因闰六月,中秋落在寒露前两天。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载:“寒露,九月节。露气寒冷,将凝结也。”古人喜欢用露水来表示秋的深浅,于是有了“露水先白而后寒”的说法。寒露节气前后,北方大部分地区在冷高压控制之下,雨季结束,呈现秋冬交织景象,千里霜铺、万里雪飘,与南方迟迟未能入秋迥异。寒露三候,菊有黄华。南方幸好有明月和黄菊,作为最关键意象参与寒露述职,幸甚至哉。
古人感叹的“人攀明月不可得”已经成为历史,始于2007年10月的探月计划,从嫦娥一号到2024年6月嫦娥六号,勇敢智慧的中国人在浩瀚的宇宙空间孜孜探索,月球的温柔秘密被一层层解开,这是否意味着可以解答人类终极问题,我从哪里来,我将到哪里去呢?
月光下离不开文学,同样离不开音乐,排萧乐《沉思》最适宜月下独听,最好守一朵花开,心无凡尘,音乐在月色里晕开的是舒缓而宁静的涟漪,较之小提琴曲,同名排萧乐更具精神洁净力度。许多与月相关的歌曲都兼有忧伤的质地,《明月千里寄相思》《月亮代表我的心》《弯弯的月亮》都以月亮为背景诉说情意,《城里的月光》醉在岁月的描摹里,心中积霜人影杳。有个专辑叫《月光女神》,以轻灵悠远的天籁让你轻轻闭上双眼、打开心门,月亮河、斯卡布罗集市里的迷迭香次第流淌,神秘而冷冽的金属质感音效,错杂纷呈递进交织营造出空灵的高维度触感。一首关于月亮的轻吟慢咏,拉开了这张以月光为概念主轴的音乐专辑序幕。
中国民乐与月亮的交汇更加繁茂,以《二泉映月》《汉宫秋月》抒情,以《花好月圆》《彩云追月》达意。广东音乐里最喜欢的就是这曲《彩云追月》,旋律简单质朴,线条流畅明快,耳畔仿佛扬起欢欣灵动的色彩,空旷的音色蕴藏不动声色的活力,间杂的清脆敲击器乐更衬托出夜的开阔旷远、神秘迷人,特别是乐器间应答式的对话透着活泼动感,犹如云与月相随相伴,忽上忽下,时进时退,阳春白雪与人间烟火在情态逼真、意趣盎然中高度契合、浑然天成。
华人自古以来都有拜月的习俗,古人对天地自然心存敬畏,他们与宇宙天物心意相通,万物皆有灵,草木汁液流动的声音,月华出没的动静,你能听到吗?古人能。小时候最喜欢过中秋,月亮未上,母亲早早准备好拜月娘的供品,露天之处,大圆桌之上,月饼、五色鲜果(苹果桔子龙眼红柿柚子等)齐备,芋头取圆块,红烛宜高燃,举香朝向月娘的方向,下跪、口中念念有词,念的是什么词?我经常听了上句忘了下句,轮到自己说却一个字也说不上来,只好频频磕头表诚意。
举头望月,我心里悄悄在问,月娘啊月娘,我什么时候能吃上那可爱迷人的红柿子呢?直等到我已经上下眼皮直打架,母亲都不许我们碰一下供品,通常要等第二天才有口福,但第二天一早上学去了呀,那天上午的课必定心不在焉,那个饱满圆润的红柿总在眼前晃呀晃。这么说吧,中秋拜月几乎是一整夜的,上香至少三轮,一柱香毕,另一柱香才能续上。这么隆重的彻夜朝拜,也只有对月娘。后来读《红楼梦》,人家不仅祭月,还追月赏月颂月,吟诗作赋,何等风雅,哪似我等,眼里只有吃食。但你还别说,月光下的心,的确是安宁而洁净的,连那嘴馋的小心思,都悄悄地,不敢声张。据说在福建泰宁、永定一带,不但“请月姑”,还有“等月华”“待月华”的习俗。
“待月华”,何等诗意的雅事啊,月华可待,还有什么不能等待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