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十一月节。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矣。
然而南方暖阳高悬,明眸妩媚,最高气温20℃,至多也就算秋意浓而已。
虽然晚来未必天欲雪,但“能饮一杯无”时常被提起,这一杯,是一日不可或缺的茶。
三两故交,围坐于茶炉边,把漫漫的“失联”光阴,絮絮闲叙。时光停下脚步,彼此面容在茶香氤氲中既近又远,模糊又清晰。你能看见的,是无雪午后的淡然,看不见的,是转身背后独自咀嚼的苦寒与萧瑟。可那又如何?谁不曾在长夜里爬山涉水?归来,拂去肩上的风霜,轻笑呵茶,一如少年。
家乡俗语曰:“茶三酒四”,三人喝茶乃至高境界。闲话间,说起一件小事:某日与友人驱车经过家乡资深村,友人临时起意,想去看看我家的老宅。我一脸茫然,我家的老厝在何方,路该往哪走?转念一想,问下乡亲柯氏祖祠的位置,终究不是难事吧。迎面走来一个摩登的后生仔,借问之下,同样茫然相对。我左顾右盼,像个等待家长认领的孩子。就这样,我找不到自己的来处,甚至找不到大海的方向。而这个人,曾经自称为海的女儿!
听毕,两位茶友泯然笑道:“这有什么,不必精神内耗哦!”又道:
许多人前半生的努力就是为了离开故乡,而后半生又在努力回归故乡。至于离开或回归,未必指地理性质的空间距离,更多指向精神内核。你,应该比我们更加深深懂得。
三人举杯,笑而失语。
当清谈重新拾起,转至那位时常踏上征途的川藏长路。一人说:别再独自天涯了,不如改道西湖,领略湖心亭看雪,手捧一壶热茶,看雪花飞舞,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岂不妙哉。
一人道,相当期待。
另一人说,别让我等粗人,打碎了你的雪梦。
大笑。再举杯。
于是转而展开雾凇的向往。
炉上茶汤正沸,袅袅盘旋成午后的光柱里虚幻的树挂。一人便在这水汽的朦胧里,描摹起那北国冬日的奇景来:
雾凇是来自北国的天籁,需要天地间最严苛也最浪漫的契约才能成就的精灵,充满了神性和灵气。上学路上,小伙伴们总爱跑到路旁的树下,淘气地踹踹树干,一阵风吹来,树上的雾凇纷纷落下,孩子们的欢笑声带着雾凇清冽之气,是大地收到的最美晨礼——半空中上不肯散去的暖雾,极寒间与树柯相遇,电光火石般,无言地将自己凝成千万缕晶亮冰线,一层又一层缀满每根枝条。原本萧疏寂寥的枝条,一夜之间便开满了冰晶的花,琼枝玉叶,仿若发着光的珊瑚丛。
更令人称的奇的是,新疆的塔克拉玛干茫茫沙漠中,也能“千树万树梨花开”!形成雾凇景观本来就难得一见,而沙漠雾凇比湿润和半湿润区的形成条件更为苛刻,因而更显苍凉雄浑,听,那是极致气象条件下喷涌而出的最极致书写么?是行楷,是狂草?点按提顿,疏影横斜,枯淡天成,你听到了水汽、风力、微尘与草木诸力神妙高标合作的落笔之声,大自然的书法长卷铺陈开来,清亮奇崛,简繁有度。
西北沙漠深处是极端干旱地区,位于沙漠地带的河湖是值得歌颂的劳模,适当条件下输送过来的水汽,一旦遇到快速降温,在风的作用下,水汽与草木等地表物体接触后,就有可能形成雾凇。低温和风速,促使了水汽与草木的惊鸿邂逅,无以表达,只有开花,以极致的美表达极致的欣叹。枝条的承重力与风速风力构成了雾凇的动态平衡,斜晖静静地在沙漠上晕开,瞬间把雾凇的色彩亮度暖意调柔了几个色阶,淡紫、淡粉、梨白,也遒劲,也妩媚。
“想象一下,你放眼望去,目之所及,所有的树木都银装素裹,身上缀满钻石和荣光,太阳初升,金光点燃树丛,那是冰清玉洁的极致璀璨和动人纯粹。你会觉得,自己正站在一个童话尽头,连呼吸都变得轻了,生怕惊扰了这份极致的美丽。”
有谁能体悟到这份巨大的喜悦呢,深广浩瀚的喜悦。喜悦是有质感的,仿若星辰,也如大海。
……
一人听得入神,目光越过窗棂,投向依旧绿意婆娑繁花满枝头的异木棉,喃喃道:“这般说来,南方的天空没有冬之影,大雪无雪,雾凇无踪,只有秋意葱茏。”
“清谈也是雪,”另一位手持茶壶,注目端详紫砂壶身,仿佛那壶上有雪花正起舞,“我们的雪,下在念想中,下在这炉火映照的清谈里。不是吗?”
点头,微醺。
三人向往的,是那种天地皆白、万物归于纯粹的刹那;是那种在极寒中,被激发出的对生命热力的最深切体认。就像此刻,在二十度的暖阳下,热烈地讨论着零下二十度的风景,其间的广阔温差,便是此三人精神的疆域了。
茶过数巡,话题也像茶汤一样,由浓转淡,三茶客望着窗外的阳光道:这样的季节,做做这样有趣的白日梦,也挺好……
时间扑面而来,我们终将释怀。某些求而不得的遗憾,那些耿耿于怀的过往,总会在某日黄昏,被岁月过滤,留下来的是历经千帆后的淡然。
可是,谁敢说前路就没有惊喜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