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雀寺是我出生的地方。
几年前,我写过一首《题白雀寺古镇》的古风诗。
遥知兄饭后,江边一散翁。
老街古柳外,青山斜阳东。
白雀不复还,嘉陵烟波中。
人生虽过客,为霞满晴空。
这是一首与白镇师兄的和诗。除了点到白雀寺老街、古柳、白雀、青山、嘉陵江之外,便只有凑泊了。后来,站在白雀寺对面的南家山上看老家,给老家写了几句貌似散文诗的文字,取名《老家》,原文如下。
老家,在南路大山的褶皱里,距河很远,离天很近。
老家,在陈年往事的记忆里,距你很远,离我很近。
朋友们惊呼,好大的山呀!
是的,我也是今天,远离老家看老家时,才真切地发现了你的伟岸,那种顶天立地的,横亘古今的伟岸。
我在想,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在你的脊梁上奔跑,怎么就没能,没能摘一朵白云,擦一擦你额头的汗水呢?怎么就没能,没能将你额头的汗水拧成山顶的清泉呢?
我在想,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在你的脉络里跋涉,怎么就没能,没能扯一根青藤,理一理你腰间的飘带呢?怎么就没能,没能将你腰间的飘带绕成山间的公路呢?
我在想……
我在想,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离开了老家。那时候,老家是老屋旁瘦骨嶙峋的老木,老家是坡岭间百转千回的小路,老家是终日里锁在山头的云雾。
是的,我也是今天,回到老家看老家时, 才真正地发现了你的存在,那种无时不在的,从未走开的存在。
是的,我打小就离开了南路大山的褶皱,可我,这么多年,一直在大山的褶皱里行走。
是的,陈年的往事越来越多,可你,一直沉默在,在我记忆的最深处。
二
清明前的周末,去老家挂青。
老家的山上大多数人家沾亲带故,见面认不认识都能热情地打招呼,愉快地交谈。老家的山上还有一多,那就是韭菜多。沿路,满山遍野随处可见。三月的春韭格外肥嫩,长而且宽,如蒲似兰,讨人喜欢,忍不住就会去摘,次次都能收获很多。
去老家通常都会在D表叔家歇脚。D表叔家在半道上,一个一二十户人家的村落。我们去了就有村里的人围过来聊天。七十七岁的G老太爷和我说,不是说小康路上不丢下一个吗?怎么把我丢下了!细问之下,原来老人在为修房子的事儿犯愁。老人说自己家里爷孙两个,修房子没人煮饭不说,还找不到宅基地,眼看着这个村子的人都要一个个搬走了,自己怎么办呀,恐怕真的被丢下了哟。
我给镇里的书记L打电话,L一听G的名字就和我讲了他们家的具体情况,还说昨天刚刚开会研究过了,镇村干部很快就去和他们沟通商议,一定会把他的房子问题解决好。我和G说,看看,是您着急了吧!书记记着您呢!全镇近万人口,一把手书记对您的情况了如指掌,把您房子的事挂在心上,怎么会把您一个人丢下呢?G说,嘿!L书记都知道我,这我就放心了。在场的人听了都很开心,便纷纷和老人的孙子开玩笑,说你还不赶快给你爷爷找个孙媳妇回来呀!
老家山湾里的韭菜更多,更肥,更青。春阳下,和风里,欣欣向荣着。而且从老屋基边上开始,密密匝匝地一路顺坡长到三婆家门上。我们低着头边走边摘,大塑料袋摘的快满时,一抬头便到三婆家了。三婆家在老家的大垭豁住着。三婆今年八十八岁了,依然健康如昔。能下地干活,能做饭洗衣料理家务。三婆家的表叔Z和我说,包村干部好几次动员他们搬迁了,老太太就是不愿意,自己也不想搬,下了山,别的不说,没柴烧呀。我和表叔说,我们年年来老家,前些年爬山还行,这几年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这山高路远的,走起来真老火,现在政策这么好,机会千年万年遇不到,还是转换思路,为以后的以后着想,搬了的好啊!Z表叔和我们交谈之后,我能感觉到他思想的些微变化,希望三婆家的日子会更好。
我们一行三人,自然又是满载而归,每人摘了一大袋鲜嫩的韭菜。就这,返回的路上还在肥里挑肥地选大个儿的摘个不停。我说,老家这山,真该叫韭菜山才是,你看这,满世界都是青青的韭菜嘛。
三
我是在西路徐镇长大的。小时候回白雀寺,总是先徒步十几里山路,然后乘火车、过渡船,再翻山越岭。亲戚们有近有远,远的地方,便时常要披星戴月地赶路。返回时,自是要早起,翻山越岭,再次开启渡船、火车、徒步这种多式联运的模式了。
据说白雀寺并没有白雀寺,只是仄仄的老街尽头,有一座叫兴国寺的,寺旁的老黄连树上定期不定期地会有上百只白鸟聚集。当地人称白雀寺为百雀寺,发北字的一声。虽然后来兴国寺的遗址修了学校,学校的北面成了集中安置点,一幢一幢的白楼倚在山边,楼上楼下住着山里山外搬迁而来的乡亲们,新街的丁字路口也建了白雀亭,但当地人依然把白雀寺叫做百雀寺,依然发北字的一声,而且轻轻地连着吐出三个轻快的音节。
再去白雀寺,已不是火车、渡船的时代了。自己开着车,从县城出发,顺嘉陵江向南十几分钟就到了村委会,沿通组水泥路,蜿蜒着直接就进了山里。白雀寺的山,依旧是层层叠叠的大山,说一山刚过一山拦,一山更比一山远应该是贴切的。东西南北地看看,眼前依旧是当年看到的那些望山跑死马的地势,依旧是那些怎么看也看不到边际、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的山连山。一部分乡亲们依旧还住在山里,只是多了白墙彩顶的新居,少了土墙青瓦的旧舍。以前,祖祖辈辈缠绕在崇山峻岭之间、牵连着千家万户的羊肠小道,已然被宽展的水泥路取代了,水泥路通到组上之后,还在向自然村落、向农户的门前延伸。
到农户门上去。百合花、醉蝶花、锦葵花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夏花在肆意地绽放。水泥的院坝边大都能见到水池,一拧龙头,清冽的自来水便哗哗地流了出来。
J是一个能干的女人。电话里听说我们要去了,放下给人帮忙的活计,提前赶回家去,三五两下就弄出一桌丰盛的农家菜来,竹笋炒腊肉竟让我吃出了童年的记忆。J两个孩子,一个去年大学刚毕业,一个正在读大一。J家里地存着上千棵大樱桃树,今年,她除了伺弄地里的庄稼外,还种植了一千窝天麻。聊到未来,J很坚强,也很乐观,充满着信心。
R老就住在白雀寺老街背后的梁峁上,地势不高,四围里碧野青青,开阔而通透。门前的坎壁上,爬满了黄瓜藤,藤叶间参差地挂着黄绿的弯瓜。不远处的地里,青黑的大南瓜正歪在硕大的瓜叶下乘凉。走几步青石板的台阶便到了他家门口, 迎面而来的是王安石“ 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的境遇。水泥院场边的那架葡萄,绿云蓬勃,青珠攒翠,沉蔸低垂。板圈里六只胖猪,黑白相间,肥头大耳,都到了该出售的档口。R老年逾古稀,老太太也近古稀之年了。我们相谈甚悦,老人家待人热情,明理,也很自立和勤奋,令人感慨。
东家西家,家家都是乡音。这户那户,户户都有乡情。我虽阔别白雀寺四十多年了,但只要稍微一提及,便有诸多的亲缘,甚或是血缘。阴坡、阳坡、大沟、松木垭、秦家坪、杨家坪、土合坪、白杨坪、贾家坪……先人们被大山隔阻,把对平坦的期望全都倾注到这大多带着坪字的地名上了。我的父辈、祖辈也都在这坡、沟、垭、坪里生活过,这里,留下了他们的身影,留下了他们的故事,因了我的到来,再次被人提起。也因了交通条件的大变革,白雀寺的路,也真的是平坦了。
四
前日,嘉陵老渔翁去了一趟据说是白雀寺村最远的地方,叫三官石。他说,骑摩托车半个小时,再走半小时的山路就到了。在他抖音的视频里,天青青的,树青青的,瓦舍青青的,一个面容清秀一身青衣裹着青布帕子的大妈,在浓阴滴翠的院场边热情地招呼着他们。一条纯白的狗儿,摇着尾巴,跑前跑后的,时不时脆脆地叫上几声。如此惬意,我踅摸着,周末了得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