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满山的绿树,遍地的青苔。
半山子梁上的一绺空地,阳光从碎荫里筛下来,印在高低不平的藓被上,阡陌交错间,留下一块块斑驳的明黄,风动时,黄和绿一起荡漾。
不远处的坡林边,一座人字形屋顶的瓦房,瓦房的山墙上苫着半面茅厦,许是年代久了,茅厦和瓦房的屋顶,全都显出青黑。走近了,才会发现,原来这瓦房是牛圈,挨着它的茅厦是猪舍。牛圈的门开着,圈是空的,圈里的牛儿想是被牧到山野去了。只有猪舍里,一只纯黑的猪儿,鼻子顶在木门的栅格间不停地哼哼,约略百十斤的样子。
不知名的鸟儿,在四下里长长短短地鸣叫。
这是三官石的坡梁,坡梁左侧的山湾里住着一户人家。小院场靠山的一面是四间连三拐一的瓦屋,瓦屋门上贴了春联和秦琼敬德的画像,画像和春联早已褪色,从春联的内容上看,应该有两年没有更换过了。门前的柴架上,漏筛里晒着半干的五倍子。秦岭南坡的山里,不乏有这些中药材。
这是一户苏姓人家,儿女在山下,两个老人坚持着住在山里。老太爷年近八旬,老太太也七十好几了。两个老人养了一头黄牛、一头黑猪、六只石羊,三十多只乌鸡,一黄一白两只狗儿。平日里,除了在门前屋后侍弄几亩庄稼外,便是采了五倍子、淫羊藿、通花杆、射干、核桃、板栗、山瓜等中草药和山货到县城去换成零花钱。
我们去的时候,老太爷不在家。老太太放牛回来,头上包着棕色的头巾,一身蓝衣裤,套一件棕色马甲,脚上穿一双半新不旧的解放鞋,身后背着黄篾的背篓,那只白狗儿跟在身旁,欢奔乱跳着,见了我们,满是亲昵的动作。我知道,这就是嘉陵老渔翁抖音里的那只网红狗儿了。
老太太操一口纯正的南路口音,脆脆的,见了我们,拖着长声热情地打招呼、开门、让座、倒水。并急急地要去给我们做饭,我们赶忙挡住,老太太连声道着亏欠。
我们是去走村的,查看完老太太家的情况,交待完相关事宜,老太太执意带我们去看三官石的石头。三官石应该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只是来之前我曾多方打听,一直没有答案。出于好奇,说:那就去看看吧。
顺着折回的山路,来到右手的山崖,三块巨石品字形排列着,这便是三官石的三块石头了。巨石上,密布着知名的不知名的深深浅浅的草本植物。一株粉色的花儿正在开放,像极了桃花,迎风摇曳。一面石上,五片锯形的绿叶悬吊着一扎来长的弯细的豆角,若干的聚在一起,就是一片豆角丛,顽强地生长着。当地人叫岩豇豆,我未曾见过,更不能识得,叹为观止。
三块巨石的中间,说是有几处坟茔,已然是乱石堆垒了。老太太说,她记事时就说这坟茔年代久远了,如今算来,到底有多远,更无从知晓了。老太太还说,据她的祖上讲,三官石这地方,出过三个大官,究竟是什么官员,倒说不清楚。老太太说,以往大石头边上有住户,如今只剩下屋基坪了。
沿着梁岭,在高大树木的林间向前走,一直都在绿色里穿行,随便拍一段视频,远近的鸟声自会给你添加一曲婉转的配乐。
回来的途中,当地人和我们讲,苏家住在三官石很多年了,过去没有多少人知道,现如今,精准扶贫,干部们来来去去的多了,苏家和三官石都出名了,到处人都知道。
想想也是,我们临离开时,那只白色的网红狗儿就站在苔草如茵的坡岭上,昂着头、翘着尾巴,目送我们。那坡岭、那茅厦、那绿,也是远近皆知的了吧。
三官石的故事,依然没有寻到。
我想,过一段时间,还要去三官石。
二
第一次去三官石没有寻到故事,在《三官石随记》里说,过一段了,还要去三官石。那么,再次去三官石,除了走村,自然是要寻找三官石的故事了。
入冬第一场雪后的第四天,三官石的山际还有积雪,一带绵延起伏的雪白,像是天上的白云落在了山前,又像是接天的山岭漫入了云际。
好在苏老太爷一家住在靠近雪线的下方。
冬月的栎木林,绝大多数树叶已经凋零,山坡上满是厚厚的落叶,平日里婉转折回的山路被落叶覆盖,只能是凭着感觉择路攀爬了。冷冷的雨滴落在树上、头上、肩上,乳白色的烟雾在身边渐渐升腾,我们和山林一起,很快就被笼罩得严严实实的,连着数次几欲迷失了方向。约莫半个多小时之后,空旷寂静的山野,忽然传来阵阵犬吠,脆脆的。我们明白,这是要到苏老太爷家了,这吠着的就是那只网红的狗儿,网友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旺财。秦南有金猫银犬铁叫鸡的说法,这纯白的狗儿自然是吉祥的。
苏老太太抱恙,被山下的孩子送去县城了。老太爷听见我们来了,撇下羊群,背着蓑包,和旺财在半路上迎我们。老太爷蓝衣蓝裤、迷彩鞋、灰毛线帽子,清瘦的脸庞带着精明。一到家里就忙着生火、倒水,我们围着通红的火塘聊天。相问之下,苏老太爷竟也不知道三官石的来历。
虽然没有打听到三官石的来历,但我却意外地找到了三官石的故事,这一趟,真还没有虚行。
翻过三官石垭豁是韩家沟,韩家沟往前就是我在《状元之后》里提到的我的老家——康家湾了。据说我的父母、祖父母,甚至是曾祖父母以上,都是过韩家沟、翻三官石,到白雀寺赶集的,所以三官石的人,尤其是上一些年纪的,大都知道我父母的名字,更多的还亲连着亲。
大抵是源于两代人女婿的缘故,我对父系的亲缘一直比较模糊,就像三官石人对三官石的来历一样,一直弄不太明白。这次三官石之行,竟让我对奶奶的亲源大致地理出了一个梗概来。
我父亲的母亲是贾氏,姊妹兄弟五人。大姐是我奶奶,老二是我舅爷爷,其余三个是妹妹。我奶奶嫁了吴家,爷爷去世的很早。奶奶一个人拉扯父亲他们四兄弟,在过去那些物质紧张的年月,状况是可想而知的。父亲弟兄四人,除老幺十九岁伐木早殇外,其余三人全都入了赘。父亲行一,入赘康家。二爸入赘宋家。三爸入赘张家。舅爷爷一家一直在松木崖,我小时候去过。奶奶的三个妹妹,老二嫁给袁家,老四嫁给王家。这些总体上都还在三官石附近,一直有来往,也时常联系着。唯有老三,嫁给了郭镇的张家(存疑),很多年前就失去了音讯。
二姨婆的坟茔就在去苏老太爷家的路边,和二爷爷的坟茔一并排紧挨着,逐字逐句地读一遍碑文,二爷爷九十四岁,二姨婆八十五岁, 惊叹于老人家的长寿,心里自然生出一丝欣慰来。我奶奶的冢茔在白雀寺的邻村,距离三官石并不遥远。四姨婆的佳城我还没来得及细问,想来也是不会太远的。
离开苏老太爷家时,雨下得更大了,山顶上应该在下雪,但山间的雾气却在渐渐地散开,远方的天际也开始逐渐地显现了。
我忽然间有一种奇怪的想法,三官石山垭上的那三块大石头,仿佛像极了我的那三个婆婆,她们似乎从远古走来,一直到现在,都还在三官石的梁峁上。
而我,在冥冥之中,走到了她们身旁。
来三官石寻找故事的我,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故事。
愿这一切,皆能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