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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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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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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访马道子

马道子是一个寨子,建在牛头山上。赵家的先祖有眼光,似乎预料了日后风水的变迁,新峡河被堤坝拦腰一斩,蜿蜒的河道变水库,深峡出平湖,浩瀚之水吞了近岸的田土、竹树、零星的房舍。所幸寨子没淹。寨子的心脏——赵家祠堂没淹。祠堂里供奉的列祖列宗的牌位没淹。一座看不出底色的大鼎,仍然香火袅袅,四季安神秉土。

岁月流转回望。康熙12年也就是公元1673年,吴三桂起兵反叛,开启三藩之乱。战火绵延,生灵涂炭。时任千户侯的赵继明深知人心思定、百姓盼安,倒行逆施者必败。人微言轻,多次苦谏无果,遂带了家口逃离军营,一路潜踪密行,来到革勒车新峡河畔,见山水俊秀,田地俨然,便在牛头山伐木搭棚,赵氏家族自此落户鄂西,繁衍生息至今三百多年。寨子建在高地,未必是防水患。那时的新峡河,一湾清流,两岸山峰绵延,纵然洪水猛涨,也能顺峡而去。人患胜于天灾。战火硝烟之下,散兵游勇、土匪强人,扰村袭境,且有宁日。地方府衙,鱼肉百姓,何来余力安定地方。自救,就成了村寨百姓的当务之急。由此,寨子,这种在鄂西湘西接壤处的民居习俗,愈发凸显了优越性。以一座险峰为倚托,村舍环状一层层向上排开,户户相望,层层相守,捍卫着寨子的中心——祠堂。祠堂,不只是族人的精神凝聚处,功德昭显处,更重要的是议大事、聚人心、定去向的心脏。一当寨子受到攻击,寨顶牛角号呜呜吹响,报警的锣声嘡嘡,家户人家无论长幼,拖枪拽棒,在寨主的统一指挥下,拼死御敌。每一栋房子都是寨子不可分割的肉身,每一个子弟都是寨子奋不顾身的勇士。为守护家园,为父老乡亲,为吃一口平安饭,众志成“寨”。

在贵禄叔娓娓的讲述中,我抚摸着那宽30米、长700米的箭道尽头的土坎不胜唏嘘。昔年土坎前,竖立着一溜九个箭靶,寨子里的人演习弓马的场景历历在目。或马蹄追风、或健步如飞,弯弓满怀射天狼,土家、苗、汉各族儿女飒爽的英姿,像投影,像动画,像一轴泛黄的帛画,遥远又清晰地向我次第展开。本是武将出生的千户侯赵继明带着一帮子弟操演队列,杀声震天;而后族上相继出了六品武官赵天朝、施州府武状元赵贤益……尚武之风伴随着寨子的炊烟,弥漫在新峡河哗啦的奔流之中,守护着采桑种麻的日子,守护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家园。

这样的寨子,让我联想到《水浒传》第四十六回中的情节“此间独龙冈前面有三座人冈,列着三个村坊;中间是祝家庄,西边是扈家庄,东边是李家庄。这三处庄上,三村里算来总有一二万军马人家。这三村结下生死誓愿,同心共意;但有吉凶,递相救应。”兵荒马乱的年境,寨子的安危与其指靠他人,不如奋起自保。我去过来凤的徐家寨、宣恩的彭家寨、龙山的桐花寨,规模大小、建筑风格有所差异,而防御之功用却众寨一般。现实安宁,安居乐业,是平民百姓日思夜想的基本生活秩序,当官家无能无力,百姓就只能拧麻成绳、靠大家的力量守护家园。

从箭道往回走时,我问贵禄叔学过弓马没有。他笑呵呵地说,现在国泰民安,有子弟兵保家卫国,哪里需要全民皆兵,中华民族不好惹但不是好斗的民族,重武是乱世不得已为之,现在,我们要鼓励子弟们发愤读书,做国家有用的人才,精忠报国路子很广,未必一定在疆场,莫看我们寨子不大,这些年出了七个名牌大学生,还有六个研究生,一个博士生,他们在各自的单位干得很出色,一样是在报效祖国呢。就说我吧,一辈子教书,几十年没什么值得说的,但教了千多个学生,他们大多数都蛮出息的,就是种田的,也种得风生水起,富得很呢。言语中不乏“桃李满寨子”的自豪。

世易时移,国家升平日久,紧要的正是育人育德育才,这样看来,贵禄叔是识大体知大局之人。何谓英雄豪杰?顺时而生,顺势而为。就问,我听说您是族长,所以专门登门拜访,找您拉拉家常,您到底是不是也?贵禄叔几个哈哈,不认也不否认。我知道,他是明事理的人,怕因为族长的称谓带了宗族房头的色彩,所以不认账。大笑过后,他又忙着给我辩解,现在所谓的族长,无非遇到大伙儿的事,帮忙敲边鼓聚人气,主事有村委会,这点觉悟认识,我还是有的。我也这大一把年纪,没好大本事,靠张老脸,当一滴酱油,给菜上个色调个味,大事,做不来呢。

四周打转半天,贵禄叔才把我带到了我最想到的祠堂。一正两厢的木房,坐东南朝西北,正房是祠堂,两边厢房住了十几户人家。院坝中间嵌了青石板,四周一圈泥地,毛茸茸的春草在春雨里露了头,一只猫妈妈在檐下的一把木椅上躺着,带的三四只猫咪挥爪张须互相打闹追逐,一条黄狗跑前来扯着贵禄叔的裤脚,抖动中雨水撒得四溅。

进祠堂的石板路,深不过百米,宽却有三四米,走的感觉像是在顶礼膜拜某处宏大的古刹。宽则不拥挤,宽则端庄慎重,这是朝拜祖宗应有的仪态与尊崇。墙面有些破旧了,挂的三块匾额上的字迹也有些模糊不清。仔细辨认,门头上挂的一块是“曜德齐芳”、香火上的两块分别是“辉映宝鹜”“慈光寿事”。十二个字,是一脉相承的。串起来理解就是,日出有曜,美好的德行如鹜女星辉映着家园,如佛光普照,护佑多福多寿。这是家族文化的精华内核,是一个寨子涵养的气质,放大了就是民族国家的文化大观和传统美德。

“宝婺摇珠佩,常娥照玉轮。”我突然想到了李商隐的诗句。不知赵家祠堂在月夜,又该是怎样的图景?我在琢磨匾额上的古意,贵䘵叔却站在房檐下,背着双手,面色凝重。他在焦虑修缮祠堂的事,修缮的方案他早就拟出来了,困扰他的难题是祠堂里的残破的匾额都需要修复,倒底是请匠人修旧,还是做新匾翻刻文字?补救要找手艺好的雕刻匠人,未必好找,做新匾又觉得毁了珍贵的旧物。沉默半天,贵䘵叔开口问我,你来参谋参谋,多个人多条思路。我想了想才说,还是修复旧匾好,祖宗留下的物件,再破旧,都是念想,再说新做的,怕跟祠堂的风格不搭。至于请匠人嘛,恩施有不少的非遗传人,身怀绝技的不是没有,就是花费可能多些。贵禄叔说,花费也不能大,各家各户凑的钱,我可能不能大手大脚,就是做的不够好,我想,祖宗会体谅的。

从祠堂出来时,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云层里透出爽亮的光,投在院子里,投在那根高过屋脊的青冈树上,隐约冒出的绿芽,已经满枝头。

从寨门望下去,牛头山下的坡地里,有好多人在忙活了,扯菜的,挖田的,整理大棚的。我知道,这场春雨淋透了寨子的庄稼地,春耕春播的时候来了。远处,平湖一样的新峡河波光粼粼。寨子里一群小孩子,牵着风筝在风里跑着,鲤鱼跳龙门啊、燕子剪柳啊、蝴蝶穿花啊,好多样式的风筝在寨子上的天空里恣意地飞翔。

雨后的寨子,好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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